此情可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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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嬛准备了衣物,准备了酒,准备了烛台和食物点心,收拾干净了房间,离开了,她觉得留在这里会妨碍王子和过去的驸马。 只剩下他们两人,宵暗在外面走了一圈,布置了潦草的结界,他吹了一会儿冷风,冷静一下。 魔世荒凉,夜空挂着巨大的圆月,那月亮好像要从黑色的天幕里膨胀得掉下来,砸在这个小小的屋舍一样。 俏如来用了些食物,食不知味,食物很好,在魔世来说很难得。他一路走来很累,鞋子里是沙子,脸上被风吹得冷了,慢慢有点疼。 但他不想休息,弯腰脱了鞋子,倒了一下沙尘。屋子里温温和和的黑着,现在神经一跳一跳,兴奋和疲惫一齐上阵,逼迫他考虑在糟糕的环境里他必须牢牢记住和分析,来的目的,要做的事,兵法智计的第一步是自衡—— 屋子里的蜡烛跳了一下,冒出一丝青烟,熄灭了。 “糟糕。”俏如来轻悄悄的说了一句,但屋子里没有别人,他看向门口,门口也没有人进来。于是他穿好了鞋子,抖了抖身上的灰尘,如果宵暗不打算来找他,他可以去找,都一样要见面。 俏如来刚走到门外,就看见走廊的拐角,一道身影。 宵暗背对着走廊,看着走廊外面的歪歪扭扭的树,这时候没什么花开,只有布置的山石吹得发白,他回过身,看见俏如来站在走廊里,四目相对,他说不出话来,俏如来也没说话。 可这一夜就是留给他们说话的,宵暗静了静,逼自己开了口:“俏如来,你不累?” 俏如来说:“风尘仆仆,不太能见你。” 宵暗失笑了一下,说:“我们去泡温泉。”他刚说完,再看看俏如来,这人莞尔一笑,分明是算好了这一句,宵暗心里不仅没恼他,还有些窃窃的喜悦浮上来。 他惯于在不快活里找一点点快乐,秘诀就是只想眼前,不想往后,此刻也是一样。宵暗没来过这里,俏如来也没来过,两人摸索了一会儿,还走错方向,调转头来,格外花了一些功夫。 双嬛临走前备好了吃食也备好了衣物,宵暗换上鲛灵纱,回过头去才发现俏如来怔怔的拎着那件衣服,于是转过身解释道:“你换上之后入浴,就明白了。” 怕俏如来不习惯,宵暗先往温泉的小池子里走,不一会儿,却听俏如来道了一声:“王爷。” 他回过头去,俏如来展开了鲛灵纱,一整片的鲛灵纱,宵暗明白了,走过去示范了一下:“羽族怕水,有的地方会准备这种浴织,轻薄遮身,你抬起手来,对,就这样披着就够了。” 凑得很近了,俏如来接过了薄薄的纱,无声笑了一下。 温泉上空蒙着一层术法的昏暗,为了避免上空的窥伺,看不到星星,就显得没那么浪漫,宵暗在浴池里泡了一会儿,自嘲这叫色令智昏——但这色令智昏也让他很甘愿,甚至希望这一夜最好不要过去,明天也别来。 他胡乱想着,旁边哗啦水声,俏如来慢慢拢着衣服下了浴池——保守的动作,神色还很严肃,隔着热气的水雾,鲛灵纱呈现出柔和的白色,遮住了俏如来。 他们穿着浴织泡进了热水里。 很舒服,宵暗先叹了口气。 “俏如来,我们说说话吧。”他靠在后面的浴池壁石上,放松的往下舒了口气。 “说什么?” “什么都可以。”宵暗轻飘飘的说。 “说你走了的那一天吧。”俏如来这样说着,微微低下头:“我赶过去的时候,鬼祭贪魔殿入口,策君也不在了。但是,有一个人在等我。” 宵暗立刻就沉入了那场景,他估摸了一下,明白了:“叫什么……雁王。” “对,”俏如来深深叹一口气:“他一直在找机会和我单独相处,我和他之间,这几年互有来往,没分出胜负。他告诉我,在策君之前有一个人先来了,目不能视,身手不错,他正在研究断云石有没有打中那个人。” 宵暗沉默了一会儿,小腿肚子抽筋了一下,他转过去,轻声说:“然后呢?” “打中了么?”俏如来问道:“打中了哪里?” 宵暗笑了一声,道:“没有,他准头太差。”又道:“我也是羽族,视力不比那边的羽族差。” 俏如来默然片刻,道:“可你看不见了。” 一把刀戳进了胸口,宵暗只想心平气和的叙旧。心平气和说些你好我也好的话,他甚至准备好了自己的那一份,虚伪又温和的台词——可俏如来不要。 “俏如来。”宵暗听见自己踟蹰了一会儿,无力的说:“……小腿而已。” 俏如来看着他,水雾弥漫,宵暗神色很颓靡的皱紧了眉头,似乎这一刻的坦白更能折磨人,过去种种,反而不必去提心酸苦楚之处,俏如来见过许多人都是这样,甚至他自己也是这样。 不去想,不去提,早早放下。昨日的苦楚会淡去,明日的苦楚还没有来。人间有百般的苦,从对抗西剑流的绝境,牺牲小空,弑师血继,一个一个人为他而牺牲,为天下牺牲,为胜利而牺牲,为了种种而不得不牺牲,失去……他对牺牲这两个字,看得越来越敬畏,也越来越不甘。 这两个字,于他另一种写法,就是失去,不断地、血淋淋的失去。 “后来我去了海境。”俏如来继续往下说:“你还记得梦虬孙和锦烟霞么,锦烟霞还留在海境,梦虬孙……他离开了。” 海境的故事很漫长,苗疆的故事也很漫长,至于道域、仙界……填满了离别的这几年。 宵暗心潮起伏,一半是俏如来几次的冒险行径,一半是俏如来遇到了不能解决的危机和突如其来的好运气,总有很多人愿意相信他,帮助他,在他急需帮助的时候过来拉一把。 “……所以我穿过了广野山附近,还去了一趟南陵王府。那里什么都是空的,有人住过,大概是战乱之后搬迁,中庭还有些火堆烧完的灰痕。有一间屋子的木梁和瓦片拆掉了,木梁劈了柴火,还没烧完。” 宵暗笑了一声。 俏如来慢慢道:“你大概没有回去过。我想到这一处,打算先见见胜弦主,打听你和银燕的消息。我坐在外面休息,临时有人过来,要坐一坐,那个……少年,我没有想到。” 这很公平,俏如来说了这么多,怎么也该轮到他,俏如来这么疲倦,还是尽力说完了,宵暗心想,为何不能说,有什么不能说呢——大概是因为,这几年里,他活得一团乱麻,一头雾水,到底不想让俏如来知道他是这样的魔,这样的左右扑腾,毫无力气往上浮。 “我知道你弟弟在哪里。他在……” “他在小空那里。”俏如来忍耐了一下,轻声说:“现在,你也在小空身边了。” 宵暗泡在水里,浑身发热,热得出汗,可这一声,就能让他的热意都飞走了。 他安静了一会儿,没说话,一旦说话,这几年就会源源不绝冒出来,可就这样的静默里,无数愤怒和恐慌也不断冒出来。在他胸口哀鸣,恶鬼爬出地狱一样的凄厉惨叫。 “俏如来,”宵暗忍耐的,咬着牙齿里的颤动,慢慢的说:“我从来不要你的感激——我要的不是那个。” 他不能看过去,生怕自己面目狰狞的看过去,把这本来就没多少矜持的重逢彻底蹂躏,踩成污泥里的碎片。他终于把当年想说不能说的话,说出了口—— 是你先说的,不是感激! “我不知道。”俏如来遥遥望着他:“我感激你,至少那个时候,我以为是真的感激你。” 水雾弥漫,宵暗终于忍不住看他了,看了一会儿,俏如来也看着他,没有半点要回避的意思,目光很寂静,也很隐忍,但言语不曾退避和委婉:“你离开的时候——我曾经想去魔世找你。” “但你没有来,”宵暗心里呻吟了一声,五脏六腑挤出疑惑痛苦:“那还不够证明么——” “我梦到了你,在海境的时候。”俏如来冷静的说:“我问鳞王为什么给你鲛人泪,我也见过锦烟霞,问过梦虬孙。我去过天允山上,记得我和玄狐对战元邪皇,你就在附近,后来……” 宵暗呼吸紧绷,绷住了,一口气松不开来,俏如来还是看着他,逼着他,这样的话题,早在几年前就不提起。 ——这不是俏如来。 俏如来是很有分寸,不会刺痛别人的伤处,除非走到不得不敌对的那一步。宵暗忍无可忍,想要站起来,早早的离开,马上就回修罗国度,他不能再忍受这种话题,无论是什么。 “宵暗,”俏如来顿了顿,柔软的说着残忍的话:“你真的爱我,还是从来没有相信过,我也会爱你。” 宵暗定住了,这个和俏如来一摸一样的是什么,他怀疑的眯起眼睛一会儿打量,找不出妖气,找不出破绽,雾气弥漫,他仓皇的笑了一声,干枯嘶哑的一声。 “不,不是,”宵暗仓皇的说:“俏如来,你在说什么傻话。”他看了一眼旁边的酒杯,站起来,离开浴池:“你喝多了。” “我嫉妒他,”俏如来压抑着呼吸,低声说:“我嫉妒小空。” “为什么?”宵暗回过身,绝望的看着他:“你嫉妒?有什么好嫉妒的。” “你选择他,或者鳞王,或者别人,”俏如来说:“……只不是我。” 宵暗又一脚踏空,回到几年前,几年前在远处静静看着黄昏笼罩着的石桌,几个人在一起喝酒,那么近,那么远,他好像永远无法得到这个人了,那时候他只抓着一根摇摇欲坠的蛛丝,一根风吹过也能断裂的希望,往下坠落。 “我没有你想得那么特别。”俏如来拢了拢湿透了的鲛纱,长发的发尾浸透了温泉,粘腻的落下来,他依然很沉静,很好看,圣洁而哀愁,在宵暗眼里,俏如来永远不该受苦,得到快乐,平静的生活,才是人间应当给与他的命运——这当然是一厢情愿。 唇瓣,柔软的,弥漫着热气的,宵暗忽然就轰然的醒过来了,眼睛发疼的涨了一下,俏如来只是轻微的靠近,就能让他失措得惊惶。 “你想过吗?”俏如来冷静的看着他:“在你的爱里,我有这么做过,和他们做过同样的事——” 宵暗睁大了眼睛,错乱和痛苦同时揉捏他的心脏,那把刀在俏如来手里,让他无法辩驳,他一如既往卷入这可怕的漩涡里,沉溺下去,俏如来,这个人竟然是俏如来,真的是俏如来么—— “我想过,也梦到了。”隐忍的呼吸,微微停顿之后,俏如来低声说:“……和你一起。” “我想了很久。” “宵暗,”俏如来深深闭上眼睛,用力忍耐着,他呼吸颤动的厉害,在这么久之后,还是要用尽力气才能维持平静的说:“我一直都感激你……” 宵暗怔怔道:“我知道。”他说的有气无力:“你感激我。” “我感激你喜欢我,选择了我。那个人是我。”俏如来沉默了一下,苦笑着说:“——我想要你的喜欢。只是,我想明白的时候,你不愿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