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对门的狗

    眼前一片天旋地转。

    茨木惊坐起来，一摸身下是自己的床单。

    他下意识地瞟了眼枕边，撞进眼帘的那道血红差点惊得他再一次丢了魂——直到看清那是一头垂落的红发。

    重新从镜中走出来的“朋友”，竟在茨木眼前显出了半透的实形。这是他从小到大第二次亲眼看见“他”，面前的身形早就不是从前的同龄小男孩。

    若隐若现的黑色衣袍下半袒着浅麦色的饱满胸膛，不同于惯常对阴灵的枯槁印象，眼前竟坐着一副完美的雄性身躯。

    茨木好歹是健身房的常客，常年保持着卧推一百二十公斤的水准，看似修长的四肢上肌rou纹路清晰可见。可现在，他头一回知道了什么叫相形见绌。

    “吃饱的眼睛还挺好用的吧？”“朋友”的语气还是那样带着一丝轻描淡写的调侃，好像世界上就没什么事值得他较真。但这回，茨木清楚地看见了那对亮紫色的眼眸里专注地聚焦在他身上的目光。

    “你对我真狠。”茨木说着，突然一把勾住他的脖子，朝着那对半透明的嘴唇重重吻上去。

    “朋友”浑身僵直了一瞬。

    随即冰凉的舌头顺理成章地滑进茨木的牙关，与他温热的软舌激烈地缠斗在一起。

    茨木本来只想找回一下梦里来不及体会的“感觉”，怎料被这个知己知彼的深吻点起火来。脊背深处升起一股无名的燥热，茨木不得不抱紧了面前这个巨大的“冰块”，连同整副火热的胸膛都贴了上去。

    最后还是“他”强忍着冲动把他们剥离了开。

    “……你对本大爷更狠。”“他”说，

    “等你再找回一魄，想起来过去的事，有你亲的时候。”那声音头一次掺进了凌乱的气息。

    茨木挠了挠头发，也没料到这种滑坡式的失控。关于他们之间关系的猜想，他暗暗地又进了一步。

    但眼下，还有一件更紧要的事。

    “对了，我明明记得我是在沙发那边睡过去的……”

    “是本大爷搬你上床的。”——果不其然是这么回事。

    茨木心头暗暗一惊，他努力委婉遣词却徒劳地脱口问出来：

    “如果，我是说假设，哪天你碰巧不在，又有什么厉害的阴灵跑进来，刚好我自己在家睡着了——”

    “一声闷响，茨木的身体被重重推倒在凌乱的被褥里，上方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上笼了一层薄怒：

    “你觉得本大爷是跟它们一样的厉鬼？”

    见是这反应，茨木多少松了口气。他直接忽视了自己正跟一个比昨晚恶斗的厉鬼恐怖数倍的存在同处一床，反而把手搭在这个生了气的家伙的背上胡乱抚摸着，也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这种道歉的手段。

    “他”倒是阴差阳错地受用了。但可气的是，“他”在茨木趁热打铁追问的时候，反倒自己卖起了关子：

    “本大爷可不会告诉你，答案得你亲自上山去找。”

    不远处的那条上山的小路，果然是非去不可的地方。

    眉心之间，应该是名为“第三眼”的位置，自从茨木生吞了两只厉鬼之后，逐渐明晰出属于它自己的视物之力。

    可是面对上山这样的任务，“朋友”还觉得有些欠妥。

    “对门那只狗，你把它放出来做个伴吧。”屋里的事情才平息不到二十四小时，“他”就对茨木提出了新的建议。

    如今这间房里，只剩下“狼狗”和楼下的“小姑娘”两位租客，的确是该重新梳理一下大家的关系了。

    “这只狗是你喂惯的，跟你熟络了。不过本大爷想知道，你为什么还要跟楼下那个拍皮球的家伙和解？”“他”好像很好奇茨木的区别对待。

    茨木如实说出了自己的想法：“我看见她是白色的影子。以前看过这类书，说白色的阴灵并没有攻击性也不会致人于死地，红色的已经是恶灵，被它们缠上非死即残，而黑色……”

    黑色，是炼魂，人为制造的魔物。

    茨木猛然意识到，自己房中从前蛰伏的那两个厉鬼，映射在他第三眼里的时候都是黑色的影子。

    “懂了么？”

    原来“他”的好奇是意有所指。

    “咱们去把你的邻居牵过来吧。犬类的鼻子灵，这房子肯定还有问题，得拜托它了。”

    茨木听从了“他”的建议，取出那把从没有用过的钥匙。他一直等到太阳落山，又专程出去买了一些“狼狗”爱吃的rou丸和rou条。

    “朋友”始终跟着他，攥着茨木的手走在他身后。路过十字路口的广角镜，茨木故意朝里面望了一眼，身边空空的什么也没有。

    “你想要看到什么？”“他”问。

    茨木原本想开玩笑说看到一些吓人的画面，可真当身旁空荡荡的样子落进视野，他却一扫全部玩笑的心情。

    “怎么会看不到你呢……”茨木自言自语。

    “耐心一点。”手腕上握住他的力道更紧了两分。

    从一楼拾级而上的时候，“小姑娘”破天荒地给他们让了路。她抱着她的皮球站在楼梯中央，忽然朝茨木的背影开口道：

    “能帮帮我吗？”

    茨木的内心纠结了一下。面对如此殷切地恳求，他头一次不确定该不该回应阴灵的话。

    却是身边人率先接下了这个棘手的问题：

    “别打扰茨木，本大爷替你找个归宿。”

    “他”头一次唤出了他的名字——茨木。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茨木在这短暂的一声里捕捉到一种萦绕齿间的缱绻凝重。

    “到了。”短暂的失神被“他”的声音打断，面前已经是二楼紧锁的房门。

    茨木朝着房门轻叩了三下，没像以往一样放下食物就走，而是在心里默默理了一遍沟通的话。

    谁想门那边突兀地传出爪子扒门的动静，躁动而急迫，隔门的喘息听来竟透着异常的欢快。

    “真是个通人性的。它已经知道你要带它回家了。”

    门开了，一股沉闷腐朽的气息卷着霉味扑面而来。照理说二层的住宅远离地面，从前的房主又是个爱收拾的，这里本不应该如此阴潮。茨木捂着鼻子刚要迈进去，就觉得小腿上顶住了一个冰凉的毛乎乎的东西硬，硬堵在他和面前的玄关之间。

    一阵呜咽从脚边传来，茨木低头一看，一双血红的眼睛正殷切地望着他手里的关东煮袋子。

    “他不让你进。”身后的“他”提醒茨木。贪吃的表象也许是这条聪明的“狼狗”做出的伪装，它堵死在门口的动作其实另有暗示。

    茨木悄悄盯着它的眼睛，面前这只半透明的黑背犬循着气息抬起头，在对视的一瞬，茨木的意识里飞快地映射出一连串画面——

    巫阵，烛圈，鬼涌。

    按捺住咚咚狂跳的心，茨木不动声色地取出纸袋子里的牛rou丸，一粒一粒拨下来，一边退后一边把它们排在门口的红地毯上。关东煮用完了，他又拆开rou条的热塑包装，直到最后一袋也消耗殆尽，茨木终于踏进了自己的房门。

    对面的门“嘭”地一声甩上，那只黑背被“朋友”驱赶着，麻利地一头扎进茨木家里，看都没看身后毯子上吃了一半的佳肴。

    “算你聪明。”“朋友”用身体堵着门，赞许地摸了摸黑背的脑袋。

    茨木这才看见，玄关里杵着的这只快成年的狼狗，半透明的身子周围罩着一圈暗紫色的影子。

    “它不是炼魂吧？”茨木低声比着口型。从眼前这家伙的心智看来，它不像是那种失去理性的疯子。

    “朋友”好像格外地喜欢它，对着那主动凑向掌心的脑袋摸了又摸。足足过了半分钟，“他”才说道：

    “紫色的阴灵很少出现在阳世，因为它们是冥兽。”

    冥兽？！

    “……我的邻居……是只地狱犬？”荒诞的猜测脱口而出。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茨木一眼：“你想它是什么，它将来就会是什么。”“他”给的答案永远这么含糊，却也耐人寻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