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谛澄有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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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早朝,谢景山还是来了,他脸颊上还有浅浅的掌印,明明可以敷粉遮盖却让那痕迹大喇喇地显现在众人眼里。 今天他看向下方时不必再似有若无地拂过沈庭筠,而是光明正大地直直盯着她,期盼着她能在短暂的目光接触中改变她的主意。 可等早朝快接近尾声时,沈庭筠还是站了出来。谢景山看她迈出一步,便移开了眼睛,不再舍得去看她受委屈。 “臣欲奏事,愿陛下垂听,臣昨日途经广振,见金吾当街行凶,诛杀学子,血染寒衾。若非律法有变,金吾不问缘由,何以处刑布衣青衿。听诸生口中所言,臣今日才发现文臣之列,竟无卢老身影……” 殿中十分安静,只有她说话的声音,七宝打断了她说话,“钦月侯,此事陛下已颁了令,不可再议。” 沈庭筠跪了下去,“臣惶恐,臣与大僧正北还未久,并不知此令。” 她突然提了谛澄,殿中有些人不免抬眉。 这事梁帝就是为了瞒谛澄的,谛澄身边的人自然不能让他知道。钦月侯大可以私下去和谛澄说,偏偏要光明正大拿到殿上议,当真是沉不住气,还是太年轻了些。 却听她接着说道,“可惜臣在北境几次三番受卢新翰弹劾,倒想当面问问他与臣有何深仇大恨。天寒露重,不知陛下可否允臣提床被子去狱中见见他。” 沈庭筠第一次在朝中说话,就给自己划好了位置,至此她一个将门孤女,便不会再与世家、与沙门站在同一条线上。 世家看她孤立无援,佛门容不下她血腥,她只能站到寒门与纯臣一侧。可这世上本有更容易走的路,她可以做公主,做闲散侯爷,偏偏要选这条崎岖道路。 谢景山看下面的群臣不动,但也可料想他们心中在想什么,他们在嘲笑她的莽撞,在可怜她的不懂事。他倒是不在意自己会受罚,毕竟陛下昨夜就应该已经知道了这件事。 他稍微一打听就知道封侯诏是在谛澄面圣之后改的,据他所知谛澄很少做这些明面上扭转圣意的事,想来是她自己的愿望让谛澄知道了。沈庭筠今日最终针对的是大僧正。这么看来,谛澄对她沈庭筠来说,也就是用过就丢罢了。 她让他看看沈庭筠是什么人,可如今他更加看不懂她到底想要什么,一开口就树敌,她难道不需要一个盟友么。 沈庭筠伏在地上也看不见上座发生了什么,只片刻,她听御座上的人说,“钦月侯确实很久没回来了,朕听闻你在北边落下了病,如今释云云游回京,你且去看看,好好休养,年节过后再来上朝吧。” 轻轻就放下了,几乎没有拿起,她果然还是没有一战之力,不过不要紧,起初打仗时也是这样的,她有的是时间。 沈庭筠心中叹了口气,“多谢陛下体恤。” 她退回一边,竟然生出了几分高兴,她听说卢新翰一年大半时间都只能被嫌弃,蹲在家里养老,她倒是好的没学,坏的一下就领悟了精髓且享受了一样的待遇。 散了朝,她抬眼见御座下首的谛澄站起身向下走来,而那边还有个毫发无损的当事人谢景山神情复杂地看着她,冷冽的眼神里藏不住的勾连。 沈庭筠觉得眼下必须转移阵地了,她转身直接没入退朝的人群,只是她没回家,而是转道去了正华门,这里离帝王寝殿还有三道门,是外臣无诏能到达的禁中最深的地方。 她一提衣摆,便跪了下去。 这一日,她看着太阳升起又几欲落下,七宝来劝了她三次,她愣是没听,谢景山路过两次,她只瞥了一眼就不去看他。皇宫里连蚂蚁和鸟都没有得数,只好观察周围的宫人和侍卫的神情打发时间。 等天开始暗下来了,她便有些发困,可是长长的宫道有风穿过,吹得她有些凉,她只好垂着头瞧着眼前的砖缝。 终于一双白色布靴闯入眼帘,她抬眼一看,是意料之中的人,他应该是大智林终于下学了才有空来。 谛澄垂目看着她,“将军,你可知这样无用。” 跪了一天她已经蔫头耷脑,随便应付了一声,“恩。” “那为何还来?” “吃饱了撑的,左右闲来无事,我想来便来了,总要有人来的。” 谛澄没再言语,他走到沈庭筠左手边,平稳地跪了下去。 她没见过谛澄下跪。 沈庭筠侧头看他,僧人跪着,衣摆遮住了下身,倒像是在打坐一般,不过体态上到底是有些差别。 女人笑了一声,小声说道,“你出入宫禁又没有限制,有什么话要说直接进去说不就好了,大不了带两页经书,干嘛学我自讨苦吃。” 谛澄没有应她,他双手合十,不知道闭着眼睛在默念什么。 沈庭筠受了冷落,垂着头继续发呆。谛澄跪在她的上风口,倒是挡住了些风,夜风夹杂着他身上似有若无的檀香穿过沈庭筠的鼻尖。 她好困,一闻这浅浅香气仿佛置身于大智林听课,不消片刻就能睡过去。她脑袋一点,猛地惊醒,模模糊糊就看见七宝着急忙慌跑过来,老远就作势要跪下去,几乎是滑跪到了谛澄的面前。 “哎哟,僧主啊,您这是在做什么呢…陛下何时让您跪过,这次还不是为了您好,半点舍不得您多受两句辱,也实在是忍无可忍才拘了那老家伙。您要不先起来,奴婢带您去见陛下,陛下也在生气呢,还劳烦您去开解开解他。” 演得好,沈庭筠觉得七宝这演技就很有当大监的水平和素养。 “七宝公公,谛澄有愧。” “您都不在京城,如何能让您有愧,求您快起来吧。”七宝眼珠子一转,划过了在一旁看戏的沈庭筠,连忙说,“就算您不累,可心疼心疼我们钦月侯吧,她在此跪了一天了,可别跪坏了身子。” 沈庭筠闻言无所谓地笑笑,“七宝公公放心,我身体好,还能跪呢。” 谛澄睁开眼睛,他扶着七宝的小臂站起了身,低头对她说,“钦月侯先回吧。” 沈庭筠摆摆手,“不急不急,我再赏会儿月。” 谛澄也不和她多言,跟着七宝走进了那道门。 过了两炷香,大僧正又回来了,让身边跟着的一个内侍过来扶她。 沈庭筠撑了撑膝盖站起来,钻心地酸疼,这天昌城的石板怎么都比北边的沙地还要硬这么多,她以前做错了事,阿爹也让她去帐外跪着,明明没这么疼啊……怕不是歇了一段时日,骨头都养酥了。 她边揉膝盖边问,“如何?” 谛澄回她,“陛下已经答应放人了。” 沈庭筠撇撇嘴,“你看看,这不很轻松吗?” 谛澄不语,沿着宫道走在前面,沈庭筠扶着那内侍的手偷偷问他,“陛下可还有别的旨意,我瞧着大僧正怎么有些不悦,我问他他肯定不说,你快告诉我,我等会儿安慰安慰他。” 内侍犹豫了一下,想着既然是已经颁出去的旨意也没什么不能说的,“陛下说既然僧主要调停做好人,就索性做到底,去把您的病治好了才允许回朝,往日里陛下不会对着僧主发这样大的火,今日是真有恼了。” 沈庭筠挑了挑眉,有意思,这陛下恼没恼她不知道,但那位是真的心疼谛澄,不罚也就罢了,偏偏罚了谛澄要和她受一样的约束,就是要告诉满朝文武和那些学子,帝王的退步不是因为她钦月侯和学子的逼迫,是因为谛澄所求,哪怕他触怒了天颜。 沈庭筠看着他端方周正的月白背影,仿佛持身永远不会行差踏错,她恨得牙痒痒,可转念又觉得自己仍是偏激了些。 这朝野上不作为、胡作非为者众,才纵由佛门发展势大。正如自古外戚、阉党之乱,天子将权柄递到他人手上,上行下效,众人迎合,外表一片祥和,内里全是利益纠葛。 而佛门更胜,因其有民心,帝王愿以政教合一,民心合归佛门,那便也是忠于他一人。更何况佛门不能杀生,这条最基本的戒律使得他们永远不能举戈掀起颠覆皇权的风雨。 接触了这么近两个月以来,谛澄确实从未做错过什么,反而顺了她的意。反观自己,倒是与那些指摘妖妃祸国的人一样,将荒唐的错和帝王的纵容导致的恶果都加诸谛澄一人身上。 不对,沈庭筠,又在检讨自己了,她心中暗骂一声。 当真是,柳昏花暝,月色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