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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书生声音洪响,在堂外也听得清清楚楚。朱老头一边拍着衣服,一边左顾右盼地往里走,文党低声道:“那後生是汝南许杨,精擅术数,颇具才学。不过对上桓老,只怕讨不了好去。” 只听姓桓的白髮老者道:“圣人所作,唯有六经,何来谶纬!” 朱老头啧啧道:“桓老头还是这么倔。一张嘴就把谶纬名家都得罪死了。” 许杨道:“先生之言小子不敢苟同!世间万物各有阴阳,阳为经,阴为纬。世有六经,更有七纬!易纬、尚书纬、诗纬、礼纬、春秋纬、乐纬、孝经纬……皆为圣人内学秘传!” 桓谭拍案道:“七纬皆伪!” 座中一片哗然,许杨旁边一名中年人长身而起,含笑向桓谭揖了一礼,“汝南廖扶,见过桓老。” 桓谭冷冷哼了一声。 廖扶道:“凡物必有数,由数而得其理,顺其势。凡入乎数者,由小而推大必合,由人而推天亦合。以理揆之,万物一贯也。” 桓谭冷笑道:“以尔言之,万物皆有定数?” “世间万物,岂有定数?”廖扶出人意料地驳斥了定数之说,接着道:“大衍之数五十,其用四十有九。所不变者,唯有太一。” 术数之道一旦扯起来就没完没了,桓谭身边一名长鬚乌亮的夫子开口说道:“余陈留郑兴。久闻汝南廖文起精于风角、推步。今日可否为老夫占上一卦?” 廖扶恭敬地说道:“小子所学浅陋,岂敢在先生面前现醜?方今秋雨将至,柱下不安,还请先生延座。” 桓谭哂道:“无非推搪而已。” 话音未落,刚才还晴空万里的天气倏忽变色,堂外狂风四起,卷起的竹帘被吹得“啪啪”作响,紧接着雨点落下,一场秋雨滂沱而至。大堂为了采光,四周门户大开,此时雨点穿户入室,落在席间,坐在外侧的文士纷纷起身躲避。正纷乱间,突然“轰隆”一声,廊下一根木柱由于年深日久,柱下已经朽坏,被狂风一吹,顿时倾颓折断,檐上的瓦片纷纷跌落,幸好坐在附近的文士已经起身,没有伤到人。 廖扶平静地拱手施礼,神情自若地安然落座,但众人再看向他的目光都已经截然不同。 “偶合而已!”桓谭犹自辩争,但周围无一人附合,连他旁边的郑兴也默然不语。 坐在正中的白鬚老者不能再不开口,他低咳一声,等堂中议论声稍停,才缓缓说道:“一言之间,天地变色,汝南廖扶,卓而不凡!” 洛都月旦评相当于汉国最高等级的学术会议,对人物的品评更是重中之重,能被主持金口点评,汝南廖扶的名声将以最快的速度传遍天下。他所代表的谶纬数术一派,也可谓在今日的月旦评中大获全胜,桓谭重重一顿足,穿过不断掉落的瓦片径直走到廊下,然後踏上木屐,愤然而去。 郑兴与他同车而来,也不好再坐下去,只能面露苦笑,向众人拱手施礼,先行告辞。 有年轻的学子过来放下竹帘,掩上门户,遮住外面的风雨,重新安排座席。堂中光线虽然黯淡了许多,又走了两位文学名家,气氛却愈发热烈。 趁着辩论告一段落,不少文士都过来与廖扶攀谈。廖扶倒是涵养极好,无论褒贬都神情如常,却隻字不提风角术数。 风角之术都是门中秘传,廖扶不欲多说也在情理之中,众人也不勉强。言谈间,堂中话题渐渐从术数转为谶纬之学。 “世间岂有万世之国?谶语有云:代汉者,当涂高。” 程宗扬一怔,这帮汉国学者在公然讨论谁来取代汉室?他们是欺负汉国不玩焚书坑儒吧? “此语乃孝武皇帝亲口所言,先师亲耳所闻,”一名年迈的文士说道:“唯当涂高三字,殊不可解。” “莫非代汉者姓涂名高?” “谶语岂会如此浅陋?”有学者道:“以五行论之,克火者水也。水之高者,莫过于九天之雲。代汉者或为雲氏也未可知。” 我幹!程宗扬都震惊了,这帮学者的脑洞还真大啊。难道这家伙是拿了谁家的钱,专门赶来往死里黑雲家的? “此言差矣。”雲家的钱也不是白给的,当时就有人反驳道:“五德循环,乃相生而非相克。火德生土德,代汉者当为土德。涂者,途也。代汉之人,名中或当有一路字。” “非也!非也!当途而高,当为门阙。” “一派胡言!涂者从水从余,以此解之,则为代汉者,当水余高。临水而高者,桅也。代汉之人当有cao舟之志……” 那些神神叨叨的议论,程宗扬只听了几句就放弃了。他游目四顾,想找个人打听一下石室书院的山长,目光却猛然一跳。 室角的偏席坐着一个白衣少年,他相貌平平,态度谦和,无论谁来攀谈都恭敬有礼。如果只是一个末学後进,如此恭敬倒也罢了。可他身边坐着一个与桓谭当面争辩的许杨,一个刚刚出尽风头的廖扶,这身份也不用说了。出身豪门,礼数又如此恭敬,怎能不令人心生好感——除了程宗扬。 程宗扬一瞥之下,目光顿时一跳,那少年竟然是吕巨君! 仿佛感应到他的目光,吕巨君也抬起眼,两人目光相对,吕巨君露出温文尔雅的笑容,略一施礼,然後才移开视线。 那小子竟然没有认出自己?程宗扬怔了一下,这才想起自己已经易过容,上次见面又是月黑风高林密,难怪他会认不出自己。 程宗扬略微放心了一些,接着又想起当晚跟他打过照面的不只自己,朱老头前蹿後跳,也折腾了不短时候,而且他还是吕家的大仇人,烧成灰也必须认得。 程宗扬转头往朱老头看去,眼珠子险些掉了出来——老家伙一个劲拍衣服,还真不是白拍的,一件髒得看不出本色的破袍子,硬让他拍得一尘不染,连半朽的衣带都跟刚洗过一样乾净。衣上的泥垢一去,程宗扬才发现,老东西整天揣着袖子,髒得像是在泥里滚过一样的衣裳,竟然是一件正经的儒服。 不但如此,朱老头乱得跟鸡毛似的花白头髮,不知何时让他挽了个髻,还人模狗样地扎了块新崭崭的方巾。原本让人看见就想踹两脚的一脸贱笑,此时找不到半点痕迹,取而代之的是一派深邃沉稳的庄严与郑重。 如果不是跟老东西一起进来的,程宗扬都不敢相信这个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衣,穷困却充满气节,老迈而不堕本志,神情肃然,正襟危坐的堂堂君子,居然是朱老头本尊。 不过他头上那块方巾怎么看着有点眼熟?那颜色,那质地……程宗扬往衣服里面一摸,顿时气了个倒仰,自己刚换上的袍子,里子不知何时被人撕了一块,这会儿正扎在老东西头上呢。 朱老头沉声道:“风角小道耳,乃农家阴阳家之末技,不值一谈。欲通天人之际,当知儒门十六字心传: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 老头还在睁着眼睛胡侃,倒是他旁边那些文士听得频频点头。 有人见他面生,问道:“这位是?” 文党含笑道:“文某昔日同窗的师兄,五陵刘谋,表字次卿。次卿兄去国多年,返回洛下不过数日。” “原来如此,能对儒门十六字心传了然于胸,可谓是学有渊源了………” 第三章 今日的月旦评汇聚了洛都乃至汉国的学苑名家,堂中的议论可谓是高潮一波接着一波。 “子不语怪力乱神!”这是经论学派还在顽抗。 “非也非也。怪力乱神,六经不言,七纬却比比皆是,唯其是儒门秘传,世间少有知者。”谶纬派的学者直接顶上,暗示经论学派都是没接触到儒门绝学的外行。 “话说前些日子传言,说城门外有狗生角……”旁边有人岔开话题,谈论京中出现的异事。 一名文士淡淡道:“执政有失,下将害之,厥妖狗生角。君子苟免,小人陷之,厥妖狗生角。” 程宗扬压根就没听懂,但旁边有人接口道:“君明兄多虑了。听闻君明兄一直在撰写和,不知何时能杀青?” 程宗扬听得犯困,忽然听到一个神秘兮兮的声音“……京师地陷,有鹅出于地下,苍者高飞,白者淹留不去……” 这谈的是自己的事啊,程宗扬立刻竖起耳朵。 “苍白二色,此乃阴阳之相,失其次序……” “不然,以余观之,二者均为阴。天为阳,地为阴,出于地下,其阴可知。二阴并出,当主二女乱世……” 洛都地陷,地下飞出两隻鹅是近来传扬最广的异闻,这时被人提出,毫不意外地成为席间的热点。在座的都是饱学之士,当下各述己见,分别从阴阳五行术数星象……诸般角度分析其中的意味。 程宗扬真是大开眼界,真没想到一件破事会被他们编出这么多新鲜的说辞,活活都能说出花儿来。但听着听着,他渐渐觉得味道有些不对。众人的说法虽然五花八门,但总有人有意无意把话题往“二女”上引。尤其是那个来自汝南的许杨,甚至公然声称“二鹅当为姊妹之徵”。 程宗扬虽然对谶纬一窍不通,但“姊妹”这个词实在太敏感了,在座的其他人也许还蒙在鼓里,他可是刚奉了天子诏谕,正准备送皇后的亲妹入宫。问题是合德入宫的事还没有传开,竟然就已经有人准备好流言,等着往赵氏姊妹身上泼污水,这手段未免太狠了。 程宗扬暗自思忖,这背後的指使者,究竟是吕冀?还是那个看上去温雅从容的少年吕巨君? 许杨还在慷慨陈辞,“苍白颠倒,阴阳失序,此乃女色祸国之徵!” 有人询问刚才一语成谶的廖扶,“以阁下之见,二鹅当主何事?” 廖扶淡淡道:“旨在後宫。” 堂上一片哗然,廖扶在今日的月旦评上一举成名,此时虽然只说了四个字,但分量已经截然不同,他既然提到後宫,那众人都不得不思量一番。 议论声中,忽然有人说道:“不过……学生却听说,当晚地下飞出的并不是二鹅。” 众人惊讶的目光中,程宗扬轻抚着颌下的鬍鬚,泰然道:“据学生所知,从地下飞出的乃是两隻野鸡。黑者往北飞去,自投于邙山。白者淹留不去。” 听到地下飞出的不是二鹅,而是一黑一白两隻野鸡,堂中议论声顿时大了几倍。一片“嗡嗡嗡”的议论声中,吕巨君锋利的目光在程宗扬脸上一扫而过,微笑道:“如此蹊跷之事,不知先生从何得知?” “从一名差役那里听到的。”程宗扬眼也不眨地说道:“当晚他随洛都董令赴步广里,亲眼所见。” 许杨道:“月黑风高,也许是看错了。” 程宗扬皮笑rou不笑地说道:“也许吧。” 堂中不乏心思敏捷之辈,当时就有人道:“苍者主北,若是旨在後宫……” 他话没说完,堂中就冷场了。在场的没有一个傻瓜,黑者主北,旨在後宫,二雉双口——这么简单的字谜谁都能解,但北宫吕雉这四个字是能随便说的吗? 但正因为不能说出口,堂中的沉默更显得意味深长,想必今日之後,步广里地陷飞出两隻野鸡的说法,就会在洛都流传开来。 程宗扬若无其事地听着众人的议论,心下对东方曼倩佩服得要死。若不是东方曼倩提醒,自己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这一招。区区一字之差,不仅化解了吕氏咄咄逼人的攻势,还反戈一击,打得吕家手忙脚乱。可惜老东这么能幹,却只能在殿前执戟,如果他来参加月旦评,只怕廖扶也要望尘莫及。 吕巨君面上无喜无怒,甚至没有去看一眼那个贸然开口的士子,心里却在飞快地盘算此事可能引发的後果。他数日之前便派人在士林之中散播“步广里二鹅主二女祸国”的说法,今日更是有备而来,先借着月旦评推出来自汝南的许杨和廖扶,再cao纵话题,拿步广里黑白鹅一事大作文章。 廖扶的亮相可谓惊艳,靠着一场突如其来的秋雨,技惊四座,气走桓谭和郑兴。许杨也不负重望,先是力辩桓谭,然後又挑起二女祸国的话题,在旁推波助澜。一切都在按照吕巨君的安排顺利进行。却不料临到末尾,却有人抛出二雉的说法,一字之别,就把吕巨君的如意算盘打得粉碎。二鹅变成二雉,祸水引向北宫,吕巨君前面的百般铺垫,千般算计,都成了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他甚至无法争论,在月旦评上争论,只会让二雉的说法流传更广,引来人的关注。 堂中的沉默还在继续,忽然间吕巨君意识到,众人沉默的时间已经太长了,长到他必须立刻挑起话题。 吕巨君微微递了个眼神,许杨从容起身,先拱手施礼,然後道:“久闻洛都学苑甲于天下,余出身乡鄙,今日能结交各位博学多识的鸿儒,实为有幸。” 许杨的表现虽然不及廖扶惊艳,但与桓谭辩难不落下风,已经可以在洛都文苑中占有一席之地。此时听他说得谦恭,众人都逊谢几句,又听他说道:“余有一问,苦思多年不得其解,难得今日群贤毕至,还请诸位高贤为余一解疑窦。” 一番话说得众人好奇心起,纷纷道:“辩难释疑正是月旦本义,许兄尽可畅所欲言。” 许杨道:“余出身汝南,少时常听乡中稚子唱一首童谣。辞意殊不可解。” 众人被他吊足胃口,都道:“是何童谣?” 许杨缓缓道:“燕燕尾涎涎,张公子,时相见。木门仓琅根……” 堂上议论声起,诸人纷纷交头接耳。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