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3章 武将之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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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地阔无边,苍茫万顷连。 沮河边,两支兵马稍稍对峙了一会之后,大宋的荆门军将士开始往北方撤退。 “朝廷能允许唐军在江陵驻扎,简直是蠢到家了。” “端平三年,孟少保江陵退敌,见江陵重镇四周都是良田,没有地势阻拦,亲手布置了防线,建立堡垒、隘口。如今朝廷一纸和约却教叛贼驻兵在防线之中……娘的,可笑至极!” 走在更前方的将领是文官出身,摇着头,抚须叹道:“江陵,国之藩表,如其有虞,非但失一郡,当倾国争之。” 叹气虽叹气,和约都已经交聘了,他们这些地方将领又能如何? 南边,另一队人数并不多的骑兵也开始向南而行。 陆小酉今日只是听说有小股荆门军南下,过来喝退他们,算是一桩小事。 纵马在荆湖平原上奔了一段路,队伍中一名江陵本地的骑兵抬手喊道:“将军,那边便是麦城了!” “过去看看。” 麦城本就没有城墙,只有一段土垣。时隔千年,土垣也已倒塌,如小山一般横卧在沮水河畔。 陆小酉跃马而上,转头四看。 “这便是关公败走麦城的麦城吗?” “是,将军。” 这土坡能望到的东西不多,但一代名将兵败于此的遗殇却忽然让人感到一阵茫然。 陆小酉情绪便莫名地低落下来。 一路回到军营,马上便有士卒上前道:“史相公急召将军入城。” 陆小酉不敢怠慢,安排好防务便立即入城。 他昨夜与人斗殴,一度被召到署衙等待召见,但李瑕却只让他回营。 当时史俊出来与他说这不是小事,因恰巧发生在江陵民心不安之际,也许需要小小地惩戒他一番以收买江陵士人之心。 其实这惩戒不过是做做样子,回长安之后很快便能重新升迁。 挨点罚陆小酉倒是不介意,他耿耿于怀的是那些士人傲慢不敬态度,问道:“可他们骂了陛下。” 史俊则摆手笑道:“哪个王朝初立不曾被前朝遗民口诛笔伐过?” 于是陆小酉被说服了。 此时大步走到署衙前,正遇到麻士龙从街巷对面过来。 麻士龙正转头与身边的兵士说话,没留意到对面有人过来,声音很大。 “反正告诉你们,不许随地撒尿,这是什么?这是军律!没听说昨夜有人随地撒尿被罚了吗?” 教训过这些兵士麻士龙再转过身来,连忙见礼。 这两人一个没能拦住元军攻进江陵城,一个出手打了江陵士人,都是给城中士绅表达不满的一个情绪发泄口。 见礼之后,两人一道进了衙署,便见到里面站了许多的士人,包括昨夜被他打过的几人亦在其中。 “陆都统、麻统制到了。” 有人通传之后,史俊从堂中出来,站在那环视了诸人一眼,不急不缓地开口道:“去觐见陛下吧。” 话到这里,他难得笑了笑,又道:“不妨透个底。江陵一战击败阿里海牙,你们的功劳还未封赏,今夜该好好庆功才是。” 陆小酉、麻士龙都已有挨罚的准备,闻言讶异,一时忘了回话。 而史俊显然是故意说给在场诸多士人听的,场面登时安静下来,许多府学生员虽没说话,但眼中已有不忿之色。 恰在此时,一个浑厚沉重的声音响起。 “王师击退元军,老夫也想代江陵士绅聊表感谢敬佩之情,不如就在曲江楼,向将士们敬酒,不知可否?还有,这几个无知书生冲撞了陆将军,也请陆将军给他们一个赔罪的机会。” 陆小酉、麻士龙转头看去,见说话的老先生气质儒雅又威严,一看便是德高望重。 他们虽然久经战场,不怕这样的宿儒,但却还不懂该怎么与对方说话,竟是不约而同地、木讷地看向史俊。 史俊遂端着架子,缓缓道:“那便明日在曲江楼犒军,也请深宁公、草窗公拨冗莅临。” “深宁公,这如何使得?” 待一群书生拥着王应麟、周密离开署衙,涌进府学,马上便有更多在江陵德高望重之人赶来,纷纷表达不解。 “真要当众向那些叛军敬酒?谢他们将元军放进城中?” “且不说他们都是叛军,我等饱读圣贤之书,岂可向这些粗鄙武夫低头?” 之所以有人这么问,无非是猜想王应麟、周密已归附李瑕。可若刚刚归附就要向武人低头,这就太让江陵士人们不安了。 “不错,若真当众致谢于叛军且为昨夜之事向那当街便溺的凶丑赔礼,简直有辱斯文!刀。” “有辱斯文啊。” “体面不存,何不如以身殉国?” $..... 一时之间,整个府学都是“贼配军”“黥卒”“赤老”“凶丑”的痛骂声。 有宋一朝,武人地位低下。行伍出身以军功累迁至枢密使的,除了曹彬则只有狄青,而狄青又被文官视为眼中钉。 狄青是忠臣,可惜“太祖岂非周世宗忠臣?但得军情,所以有陈桥之变。” 这是宋王朝娘胎里带的病灶,对武夫的猜忌之深,只要宋朝不亡,就绝对不可能改。 而江陵城中的士大夫想的很简单,归附李瑕可以,但得找两个机会打压打压李瑕麾下的爱将。 这极为重要。 比如,让这位新皇帝知道江陵士人不是好拿捏的;再比如,以后唐军驻扎在江陵双方如何相处,权力如何分配。 这些不先争好,谁能归附? “深宁公,可是有何难言之隐?” “是啊,深宁公,为何今日只片刻功夫,你便向叛军服软了?” 王应麟并不急着将今日所听到的秘辛马上公之于众。 他一手抚着长须,一手摆了摆,像是挥退了众人的聒噪,道:“老夫与草窗,皆已决意效忠于大唐皇帝陛下。至于诸君,自便罢了。” 说罢,他径自转身离开。 面对读书人,大儒自有大儒的底气。 方宗昌失魂落魄地回到家中,在椅子上坐下,喃喃道:“真要向那贼配军赔罪了?有辱斯文啊。” 嘴里说着有辱斯文,他心里却很明白,自己根本没别的办法。 便是王应麟、周密没有归附李瑕,可以口诛笔伐,但明面上依旧是不能反抗。 而如今那两个名儒都附逆了,往后说起江陵之事,旁人是信两个名儒,还是信他这个籍籍无名的府学生员? “唉。” 正叹着气,屋外却是一阵喧哗。 方宗昌出屋一看,便见他的老母亲揪着侄子方智的耳朵,又哭又骂。 “你爹才死几天,你便跑去胡闹,是想气死老身啊……宗宁我儿,你在天有灵看看吧。” 方智还不到十岁,听到祖母哭了,连忙跪在地上,磕头大哭道:“是孙儿不孝,祖母不要生气了!’” 方宗昌心烦意乱,推门出了屋,道:“母亲?发生了何事?” “气死老身了,这孩子跑去香烛铺对面找那瘸了腿的老黥卒厮混。” “孙儿不是厮混,孙儿要学射箭,往后杀虏为我爹报。” “闭嘴!”方宗昌叱喝一声,伸手轻轻给了方智一巴掌,“让你读书,你去与一个犯了罪刺配充军的下三滥混在一处?” 方智挨了一下,脸上虽然不痛,但却心痛得哇哇大哭起来。 因为他最最敬重的人就是这个大伯了。 他大伯读书有成,学问高明,走到那里都为人称赞,就连在知县、知府见到他大伯也是和颜悦色。 “大伯!大伯。” 眼看方智哭得泣不成声,方宗昌俯下身,摸着这孩子的脸,道:“就算你想杀虏寇为你父报仇,也得好好读书。记住,金榜题名才能镇守一方。别再与那种鲸卒打交道了,你是读书人……” 宋真宗年间有个状元陈尧咨,也就是《卖油翁》里的陈康肃公,擅长射箭,百发百中。真宗曾说过“陈某若肯换武,当授予节钺”。 不料,真宗这句话却引得陈母大怒,杖打陈尧咨,怒叱:“汝策名第一,父子以文章立朝为名臣,汝欲叨窃厚禄,贻羞于阀阅,忍乎?” 这就是宋人对文武的态度。 武夫对于读书人家而言,“贻羞”二字而已。 此时,年幼的方智感受到了祖母、伯父那种极强烈的鄙视,不由感到羞愧。 “侄儿知错了……侄儿再也不敢了……” 这夜,方智在他亡父的灵堂前跪着,直到趴在地上睡着。 睡到次日,他忽听到有人在院外喊道:“昌器兄在家吗?昌器兄在家吗?” 对方喊了很久,方智只好揉着眼推开门,便见到几个书生站在门外。 “昌器兄不在家吗?不会是去曲江楼了吧?” 有书生对方家熟门熟路,不理方智这小儿,径直往里一探。 “昌器兄果然不在了!” “好一个方昌器,软骨头一个!” “方昌器也附逆了……” 方智大急,喊道:“我伯父不是软骨头!” 但没人理他,几个书生匆匆便走。 方智四下一看,却是也迈开脚跟在他们身后。 他倒要看看这些人凭什么这么说他的伯父。 一路上都能看到百姓在往城南涌去,但也不乱,一个个都在嘀嘀咕咕。 “说是……陈知府领着蒙虏进城的,是唐军的麻将军拼死抵抗,等来了援军,这才赶走了蒙虏。” “陈知府?知府怎么会做这种事呢?” “能有假吗?一大早就在曲江楼上当着全城百姓的面审了。” “我看了哩,当过礼部尚书的王公审的,陈知府认了,还能有假?” $..... 方智听不太懂这些,但勉强听出害死自己爹的是陈知府。 他快步跑了几步,赶到了南城下,抬头看去,远远只见到城头上站着许多人。 其中有一名老者穿着一身缟素,痛声悲喝。 前面说些什么方智没能赶上,却正好听到了最后一句。 食百姓之膏血,犹敢为一己之私而引虏寇入城屠戮黎民,谨以此獠之首级“,含泪祭江陵死难者之英灵!奠其逝者,伏惟尚飨!” “行刑!” 方智瞪大了眼,努力想要看清他们斩杀陈知府以祭奠他死去的父亲。 却忽然有人上前,一手捂住他的眼睛。 “小童子,你莫看。” 方智很生气,伸手一推却没推开。 “我不怕!我不怕!” 等那多管闲事的汉子松开手,方智再一抬头,却只见到一颗人头正缓缓被挂到南城曲江楼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