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4章 易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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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蹄踏过平阳大街,李瑕与刘元振翻身下马,先是巡视了粮仓,之后拐向菜市口。 要暂时控制郿县,取钱粮是得“实”,而当众斩首了此地的达鲁花赤、奥鲁官则是得“名”。 这些事刘元振已安排妥当,此时他更关注的还是长安的情况。 “若廉希宪真退出了关中,大帅要如何应对?” “潼关当然要拿。” 刘元振有些担忧,问道:“为了攻河南、山西?” “不攻。我们取陇西、关中在于一个‘快’字,但也就是太快了,来不及消化胜果,已无力继续打下去。” 刘元振问道:“不怕廉希宪反攻?” “漠北战事未定,他拿什么兵力反攻?若有兵力,又何必退?” “那也就是说,关陇局面已定?” “不错。” 刘元振沉吟着,最后道:“如此说来,廉希宪若退出关中,也不算高明。” 李瑕瞥了他一眼,不得不敲打他一下。 因为刘元振这人就是欠敲打。 “廉希宪只是做了最冷静与清醒的决定。你做不到他这种地步,等想明白了,却又觉得他不够高明,因为只这么做还扳不回局面?但你能算到他的后招吗?” 刘元振略感尴尬,却也意识到自己的缺陷在何处。 始终不够清醒,总容易被各种情绪推动。 “我就是在想,他还能有何后招?” 李瑕拍了拍他的肩,道:“不必想那么多。我们以堂堂正正之师取关中,三五年内,忽必烈抽不出手来。廉希宪根本没有从大势上扳回局面的可能,那么,他能做的只有旁门左道。” “他如何做?” “办法很多。就像我以前做的,阴谋诡计,用来以小搏大的。” “那如何应付?” “防。” “就这么简单?” 李瑕想了想,道:“以前我用旁门左道,对手总会来破解我,这是以短击长。他们忘了,他们最重要的优势在哪。” 刘元振有些不明白。 “举个例子,比如你比如汪良臣吧,他的实力在于兵势,击败浑都海之后,只需要好好生息,等漠北战事平定。蒙古举大兵南征,谋士布置战略、探马打听情报、准备好后勤,徐徐进兵,未必攻不下汉中。但他看我总是奇袭,烦了、躁了、急了,以为找到机会了,非要也奇袭我一次。” 说的是汪良臣,刘元振却是听得面红耳赤。 李瑕又道:“哪怕处于弱势,要安排一场刺杀、谣言、离间也很简单。处于强势者却要疲于应对,应对久了,强弱之势也就变了。” “廉希宪也打算如此对付大帅?” “不知道,我也不想费心思去猜,加强防范便是。我们眼下占据关中,收服民心、发展实力才是正道。” “但大帅方才还说廉希宪了得。” “重视对手,但要保持自身的节奏。” 刘元振叹息一声。 道理他也知道,偏偏忍不住就是会被别人牵着思路走。 “明白了。即便对付了廉希宪,还有商挺,还有赵璧、张文谦、姚枢。大帅既已得关中,不必与他们一个个斗智斗勇,只需积蓄实力,到时出兵河洛,以王师扫之。” “不错。”李瑕道:“唯怕,眼下道理都知道,到时却斗红了眼你我要彼此提醒,保持清醒。” 刘元振已忘了阴阳怪气,问道:“敢问大帅何以如此见事分明?” “你吃的苦、受的难太少,才会这么问。” 此时两人已走过菜市口,李瑕放眼看去,喃喃道:“廉希宪治理关中这些年,做得不错,暂时而言,只怕关中民心还在他。” “是,实话实说,他安民抚田、过问民生疾苦、扶弱抑强,政绩显著。” 刘元振皱了皱眉,继续道:“廉希宪上任之前,关中许多百姓便如羔羊。譬如,以往贫民举债,又以息为券,辗转责偿,号‘羊羔利’,负则虐待之,不胜其毒。廉希宪正此法,取券焚之; 再譬如,以往四川来的降民散于山谷而居,每有兵士俘掠卖作驱口。廉希宪严刑禁止,使关中无贩易驱口者,抚无籍之人屯田,以宽民力” 李瑕默默听了许久,最后道:“相比阴谋诡计,这些为民善举,才是廉希宪真正给我压力的地方。” “压力?” 李瑕点点头,道:“我得比廉希宪做得好,才叫真正收服关中。” 刘元振转头看向李瑕,微微一愣。 他本以为,说这些,李瑕会着恼,会骂一骂廉希宪,拒绝承认廉希宪的政绩。 想看李瑕也像他一样有慎有妒,他也能好受一点。 但没有,李瑕只以廉希宪作为激励 “杀头!” “噗” 菜市口前,大刀一次次斩落,数十余颗头颅被砍下来。 达鲁花赤、奥鲁,还有郿县境内一个个蒙古贵族及其依附者。 百姓没有欢呼,更多的还是不安。 李瑕与刘元振再次上马,向城外行去。 “知道我为何杀他们吗?” “因为是蒙古人?” “不是。”李瑕道:“因为他们占据了大量无主的荒田,或侵夺着有主民田,或是压迫驱口耕种,或是不耕不稼,把关中田地变为草地,放牧牛羊。” 刘元振瞥了李瑕一眼,暗想刘家也有大量的田,或者说整个西京的田都曾是刘家的。 “你看,这便是我会比廉希宪做得好的第一桩” 这日,郿县城头上宋旗招摇,宋军继续策马东向。 而在下一个城池,百姓依旧不明白为何宋军会突然出现,直如神兵天降。 人与人之间,有着天壤之别,体现在消息渠道上也是如此。 李瑕、廉希宪这些人,既能散布出大量的探马,又有一叶知秋的本事,能知几日间千里外的形势。 而普通百姓却连陇西丢了都还不知。 毕竟,四月十二日之后关陇之战的消息才开始传入关中,一直发酵到六月,民间才传开。 于是当宋军入境,半个关中都像是懵了一般 长安城依旧平静。 街头巷尾不时有人谈起近日城中官员学子大规模东迁之事。 “听说是西面打赢了,要打北面,当然要调人、调饷” “看这动静,额差点以为是什么人打进京兆府” “官府都张榜告示哩,北上平叛,往后没得战事哩” “” 吕阿大担着箩筐穿过永宁门,走过南大街时,听到的便是类似这样的讨论。 又走了一会,前方便是长安钟楼。 他左右看了看,在街边寻了个阴凉的角落放下担子,坐下,开始叫卖。 “寒瓜!卖寒瓜了!” 天气依旧炎热,吕阿大打着赤膊,犹有汗水不停淌下,皮肤黝黑,身材干瘦。 旁边支了两张破桌卖凉茶的摊贩便笑问道:“老哥,喝口凉茶不?” “额自个卖的寒瓜都舍不得吃哩。”吕阿大直摇头。 卖凉茶的摊贩遂舀了碗水给他,道:“看这一身汗,重死人的两筐大瓜,哪担来的?” 吕阿大连忙道谢,傻笑道:“从草场坡一路担了六里地进城,额这不指望能在城里多卖些价钱。” “老哥是种瓜的?” “种瓜哪够活的,额佃了几亩官田。” “官田?能种官田的可不算多,老哥日子好过哩!” 吕阿大也有些得意,道:“官佃当然好,一亩上等田只交三升粮哩。额听说,南面那宋国,一亩得交一斗四升,啧啧,吓死个人。” 摊贩也是咂舌不已。 “老哥还知晓南国那边田税?那可远吧?” “嘿,额听一位先生说的。”吕阿大伸出大拇指,道:“额还见过这京兆府最大的官,宣抚使。” “真的?老哥讲讲呗。” 吕阿大回想着,眼神中透出些敬畏之色,已想到了六七年前。 “宣抚使可真是救了额一家的命啊。那年,额借了羊羔利,那可真是利滚利,利滚利,都得卖儿卖女了,亏得是宣抚使来,把那些羊羔利的债契一把火烧了。就在这钟楼前,那天半城人堵了满条街” 说着说着,他头一转,正见一个书生打扮的年轻男子走过钟楼,忙不迭便抱起一个寒瓜跑上前。 “恩公!” 耶律有尚缓缓步入南大街,目光四下逡巡着,似在寻找什么,忽听得一声呼喊,抬头一看,却见是个黝黑干瘦的老农。 “你是?” “小人吕阿大,当年就是恩公免了小人的羊羔利,还让小人当了官佃” 耶律有尚并不倨傲,笑了笑,有些自豪,目光又一扫,问道:“既有田耕,怎么还出来卖瓜?” “这两年因打仗加派了粮,额想着再种些瓜卖了嘿,小人懂的,平叛嘛,平了叛,以后日子越来越好过。” 耶律有尚点点头,眯眼看了吕阿大一会,感受到对方的诚挚,心念一动,从袖子里掏出一串钱递过去,道:“你的瓜我买了。” “这” “能否再帮我一个忙?不难,只是一桩小事。” “好!额什么都能做!”吕阿大重重点头,这才欢天喜地接过那贯钱。 “这边说。” 耶律有尚抬了抬手,拐过小巷。 吕阿大连忙担起他的瓜,快步跟了过去,嘴里还絮絮叨叨。 “恩公,这钱多了,秋粮马上要收哩,小人过得下去。方才小人还和那卖凉茶的说,额们比南国税可轻太多,恩公当年说的,小人都记着。” “说到此事,等战事过去,官府绝不再加派你们的粮。” “小人明白,前些年就不加派。” “那就好,廉相之志也不在于与宋廷相比。宋廷不仅田租高,还有和籴” 此时长安城犹在廉希宪治下,对于许许多多如吕阿大这般的人而言,就没想过会有人来打破他们平静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