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07 谷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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倾盆瓢泼,非是天霖润物,更似亡魂嚎哭。洗不尽人间血污仇怨,倒冲刷得披星戴月赶路的人面色苍白如鬼。饶是如此,还是晚了近十日。裴元栽下马就往熟悉的大门扑去,给两个守门的汉子拦住了。抬头一看,才发现已是铺天盖地的缟素压在头上,门内还有一缕青烟和几张纸钱飞出,可匾额赫然还是当初清遒刚正的谷府二字。 日夜兼程的途中他不是没有想过,发生了什么,以至于要千里迢迢地给他报这个信。心里隐隐一直有个声音在说着全家、全家什么……裴元不想去听。 jiejie曾说这个家会永远等他回来。 这却是他第一次回‘家’。 灵幡飘在惨灰的天空下,他从不知白色还能如此刺眼。裴元久不进食水,体力已然不支。就这么盯着谷家的牌匾半会儿,瞳孔逐渐开始涣散。 守门的两个看这小郎君打摆子,忙近前问要不要帮忙。却见裴元从怀里,恍恍惚惚摸出一个药瓶,犹豫片刻后服了小半下去,这才稍提起精神哑声道:“我jiejie,是谷家,夫……我能救她。” 那两个汉子面面相觑,一个说全家都没了这怎么救,一个问郎君哪里来的,可是谷家的什么人。裴元用力摇头,竟是不愿听他们说,更不想解释,干脆不管不顾地着就要往门内去。两人哪里由他,满嘴都是什么谷大人一家上上下下都死完了,场面凄惨莫要掺和。 那些声音扰得心中又恼又乱,裴元像听不懂言语一般闷头要往里面去。但他多日奔波力竭虚弱,推搡不过两个村汉。只听得满耳是他们絮絮叨叨,觉得头脑嗡鸣,双目愈发赤红,才猛然意识到霸道的药效开始蚕食身体。裴元心神一慌,真气翻涌走岔,突然爆发出痛苦哀嚎,瞬间守门那两人登时被震出去半尺! 而裴元也像冥纸似的轻飘飘倒下。幸亏忽有一条明黄袖袍的臂膀及时接住了他,好歹没落在地上。 “先生?可是裴先生?” 身旁人说了什么都像裹在一团棉花里。裴元的意识忽远忽近,模糊视线中只看见有个人将他抱到旁边坐下,又跑去把两个骂骂咧咧的汉子扶起来。 裴元勉强咬破舌尖,尖锐刺痛带来短暂的清醒。他再次摸出那个药瓶,这一次却尽数吞下了。等黄衫少年转身,就看到裴元从台阶上狼狈爬起,凌乱长发中露出忍痛不甘的眼。 “带我进去,我jiejie、我jiejie是谷家……” 少年的手臂突然就被紧紧抓住,竟是裴元跌跌撞撞冲到他面前,行动快得诡异。少年被他半人不鬼的样子吓了一跳,本能地倒退。这么一来却正好有空隙让两根木棍破风劈下,正是那俩气不过被打的守门村汉! 裴元反应不及,眼见就要棍棒加身。黄衫少年却在这瞬息之间矮了身形,翻身将缠在他身上的长庚拔出,瞬间将俩根木棍削成半截。这招孤山夺月的巧妙角度和力度,与此剑主人几近七成相似。 “叶……”裴元喃喃。 喧闹中背后乌黑的大门忽然裂开一道,有位素服布冠的老者被搀着出来:“谷大人生平清正不阿,如今一家惨遭横祸,哪来的竖子竟在此无礼!” “我……”裴元猛烈地咳嗽起来。再张口欲言时竟话也说不囫囵。他颤抖着从怀里摸出一方素帕,要给老者递过去。然而他紧握着帕子,满眼的红丝,头发也湿漉漉地粘腻着皮肤,沾血的半张脸十分可怖,竟无人敢上前细看。 心急如焚下裴元总算磕碰出几句颠倒的话来:“救他们,我jiejie、裴兰香…救…咳咳,是、夫人……谷家夫人……” 那老者听他如此说,忙叫人接了那素帕过去,但上面无绣字也无印记。老丈见裴元的模样就像从棺材里蹦出来的,又何必作假,且问道:“这……小郎君,你说你是谷夫人的兄弟,可有其他信物?” 裴元张口喘得像肺漏了风,好容易才听出是:“玉……玉佩、在阿岚…那里,jiejie的孩子。”却见老丈等人还是不解,裴元突然鼻头发酸,不知哪来的一股蛮劲挣开了众人,跌跌撞撞跑入谷家大门。 身后的少年见此赶忙拦住其他人,抱拳道:“诸位,在下乃江南藏剑山庄的弟子,这位先生身带我家少庄主的佩剑,乃我山庄上宾。他连日奔波情急心切,但所言定是不假。鄙人愿为担保,还请各位通融。” 而远在江南地界,雨过初霁的天气。 叶英到得最早,叶孟秋还没来,叶晖便疾走两步对兄长低声道:“已经飞鸽传书给剑思照应孙老师徒,此刻他应到长安了。”叶英点点头,叶晖又道:“阿兄,干脆让我严惩那些乱传流言的门人罢。明明我们五兄弟同心一气,你何须为这等荒诞不经的口舌避嫌?哪有给门下弟子命令都不方便的事。” 叶英不咸不淡地瞥他一眼:“三弟甫受伤,消息就传了出去。想来寻仇的人刚无功而返。就有我们兄弟离心的谣言在庄里四起。他们在寻找一个突破口。” “阿兄意思是,庄中有jian细?!” “未必,但他们必对庄内情况有探查渠道。我们无非将计就计,试出他们知道多少,那些货物不久就要运来,需要掩过他们的耳目。” “好。但是阿兄,马贼那事……” 倚栏抱剑的背影突然没回应了,片刻后才传来轻悠悠的一声叹息。叶家老二僵了僵,告苦道:“我求父亲同意走那条商道的时候的确查过, 还有驻军守着呢。哪知道这就有马贼作乱了……”而后被他兄长打断:“我来与父亲说明就是。” “不必!消息刚到我就知晓了!我怎生出你两个蠢物!” 来者声如洪钟,叶家老二听到就直接往兄长旁边退了一步。只见叶英闭了闭眼,转身行礼道:“父亲。” 叶孟秋不与他们两个多话,直说了那商道症结所在,又让二子分别说了对策。叶英主张派出弟子清剿,叶晖倾向与驻军交涉解决。叶孟秋考虑片刻,并指点向叶英:“江湖门派恃武逾距,总容易招官家忌讳。你怎么说?” “依二弟方才之言,驻军长官只是囿于困窘,并非不顾民生。孩儿自先修书一封陈明利害,随后派弟子押送犒军物资过去,参与清剿。” “还是轻狂了!那将军既然是体恤民生的人,又尚未派兵。无非是那些马贼还没有真作出什么鱼rou百姓的事来。现在硬碰硬是平白折损了手下人,也不见得讨好。你自剿了匪,倒显得将人看轻了去!” “父亲教训的是。”叶英俯首,又报了几个名字。“孩儿着意只派这几个弟子前往,献以诱敌深入之计。如此既可以辅助驻军主力剿匪,又不使藏剑招摇太过。” 叶孟秋听完计策,又听叶晖报了犒军的单目,刚想点头,就发现才半会儿功夫,叶英又盯着不知某处在发呆。当下责其神思不属,罚他去剑冢静心,写好书信后必须要叶晖帮忙参详。 然而叶英应过即走,相当利落。叶孟秋倒是不虞之色更重了,留叶晖夹在父兄之间左右劝不得,每次都是自己提心吊胆。 入眼处,栏杆倾倒,瓦砾遍地。停着数口棺柩的前厅就像当头一棒,还有几副在廊下,甚至一些没来得及收敛的盖着白布就放在地上。 灵堂内也是些村汉,原是跟着老者被推举来处理后事的谷家远房。见裴元突然冲进来就要推开棺盖,几条手臂一起抓住了他。裴元挣不过便喊道:“让我救、救他们!jiejie,阿岚,有玉佩,jiejie的孩子、jiejie的……” “先生!”剑思快步也跟进来,众人看他拿着剑便让他护过了裴元。剑思问道:“这里可有小孩子?戴着个玉佩的孩子,那是先生与谷夫人的信物!” “这哪有什么孩子?” “没有小孩啊,年纪最小的十三四吧?” “唉!”老者随后到,上前扶住裴元肩膀:“这位郎君,你若是谷夫人的兄弟,还是先节哀吧!什么玉佩,孩子,这都没有啊!” “莫非有孩子逃过一劫?可是谷大人的遗孤?” “等等,我们收敛谷夫人的尸身时,似乎是戴着玉的。”说话的人犹豫地看了眼老者,没好继续说开不开棺。 “我能救,让我救……”裴元执拗地要到那几副棺材旁边。剑思扶他过去,却见他双眼茫然地望过那一排棺木,蓦然泪下。他的手握了十天马鞭,指骨有些嶙峋。徒抚过一张张棺盖,也认不得亲人在何处。 “……” 老者又重重叹气,拂袖算是默许。两旁的汉子替他将一副棺材半开,裴元只瞧了眼,往后数年里梦魇萦怀,夜中惊起方觉双鬓浸湿。剑思看向棺内也面露不忍,又惊道:“真的有玉佩!先生所说没错!但怎么只有半块?” 众人闻言也上前,老者将玉取出后细看了一番:“这玉玦定是成对的,莫非有半块给孩子带去了,等日后相认?” “那便留下有遗孤了?太好了,谷大人在天之灵保佑!” “唉家都这样了,人还不好说呢……” 他们小心翼翼地望向裴元,却见后者形销骨立,脸上却有一股决绝之色。在马背上颠簸近十日。裴元有个念头早已定好,他一双手行针断病十余年,在生死之间往复几多回,断无他什么都不能做的境地。最坏不过,不过…… 裴元手中紧攥的是一本书册,其封隐隐散发熠光。 剑思也注意到了这个东西,乍看平常,却在方才开棺的时候奇异地闪烁了一下。他还以为自己看错。 只见裴元突然强行运功,手中一只判官笔飞旋,吓得村民们纷纷退让。而裴元竟将真力全数透过笔尖打入那书册之中。轻喝声“开”,骤然内劲将书册震开,纸卷仿佛锦帛般柔韧舒展,上面墨痕变化似字迹又似图画,看去晦涩佶屈,玄妙难辨。 灵堂中众人大觉惊异,裴元也不管得许多。书册由他所控光华四溢,众人忽闻隐隐有青鸟长吟,孩童嬉笑,鼻间似闻花草清芬,一室之人如坠幻境。只见他提声诵道:“逆天改——”却忽然真气迟滞,裴元喉头腥甜,口中竟喷出一蓬鲜血。 “阿晖。” 叶孟秋突然点他的名,叶晖打了个激灵。 “前几日叫人拿给你那些画像看过没有,可有哪家喜欢的?” “这……” 山庄杂务忙得脚不沾地,他根本忘了这茬。再者叶晖一直觉得兄长都没成家,父亲却先考虑起自己这事儿不太合礼数,便只是唯诺着虚应几句。 叶孟秋忽然望着远山烟水长叹:“晖儿,你可怪阿爹?” 叶晖一惊:“父亲这话从何说起!传家大事儿子不该让父亲失望,只是实在没遇到心仪的女子。何况如今山庄多事,儿子不敢耽误了人家。待之后诸事平定,儿子定去求一位当得起藏剑门户的良配。” “我讲传庄主之位给你兄长的事!”叶孟秋挑眉瞥了眼二儿子,鼻子重重一哼:“你也太过死板!君子不喻于利,哪里就这么多门户之见?人生大事看的是自己本心。” “呃,”叶晖宕住,半天脑子才转过来。“本心……孩儿当然是尽己所能辅佐兄长,顾好家,力求山庄不畏江湖风雨!” “憨……唉!罢了。”叶孟秋满觉朽木不可雕地叹了口气:“你那兄长的性子从不会低头,又往往疏忽他人的角度,越亲近者越是如此。你既有心,就为他多照看些。这世间,不是一字‘执’,就能无惧沉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