叁:晦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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叁:晦月
理智告诉你,你在下邳停留得太久了,和孙权也走得太近了。
你从某天开始,就一直犹豫着要不要离开他,但孙权突如其来的生辰,将你原本的计划打乱得一团糟。
最终你做出了决定,至少要和孙权过完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能够一起度过的生辰。
直到那天,你接到了窗外回归的鸢报。
消失数月的左慈,终于出现了。
你在下邳的郊外见到师尊时,他仍旧一身白裳胜雪,和你记忆里八年后的师尊别无二致。你急切地追上他的背影,口中高喊:“师尊!!”
左慈停下来,回过头发现是你,平静的容颜露出几分讶异:“你怎会在此。……不对,你……”
八年前的你与八年后的你有太多变化,左慈一眼就能辨认得出,你并非“现在”的“广陵王”。
你气喘吁吁地扯住他的衣角,隐鸢阁布料握在手中的感觉很熟悉,仿佛八年、八十年都没有分毫改变。
好像无论你怎么改变,师尊都一直在这里。
你愣在了当场,随即独自在异界漂泊的数月的恐慌、担忧、疑虑都化为实质,你明明是想说话的,眼泪却不受控制地先落了下来。
这是八年前的师尊。八年前,你还是那个无忧无虑、可以自由自在地和师尊嬉笑玩闹的孩子。
时间可以改变太多东西,但在触碰到旧日的师尊的一瞬间,所有你为了大业失去的童真、无忧、浪漫,好像都短暂地归还给了你,让你的眼泪汨汨地无声下流。
八年后的你已无忧不再,但此刻的你却还可以肆无忌惮。
虽然此刻只是转瞬即逝。
左慈默默地看着你,良久,他伸出手,轻轻拂去你脸上的泪。
师尊仍然疼爱你,这是可以肯定的。
天上飘起了漫漫的细雨,像很多年前哄你睡觉的师尊,有些凉凉的,但却无声而温柔。
这还是你来下邳这段时间,第一次下雨。
左慈抬头望了望灰暗的天空,轻声说:“…走吧。”
你跟着左慈,没有打伞,但也没有雨淋在你们身上。
“师尊为何在下邳突然杳无音讯?我找了许久……”你最终还是开口问道。
“吾日前发现,此处有龙脉诞生,因而赶至此地,寻找龙脉的源头。”
你一惊:“下邳有龙脉?”
原本的世界中,下邳并没有龙脉。为什么现在有了?是之前师尊没有告诉你,还是……?
“师尊可找到龙脉了?”
左慈颔首:“嗯。虽比其他地方气息弱些,但确是龙脉无疑。”
见你犹疑不定,左慈没有再谈龙脉,而是说:“吾没有料到‘你’会来。”
雨越下越大了,不复之前的温柔,渐渐显露出凌厉。
“那处时间机关吾已封锁许久,唯恐生人擅入。你会误闯,或许与隐鸢阁,甚至洛阳脱不了干系。”左慈的前半句语气森然,后半句是对着你说的,语气又柔和了许多,“你必须立刻返回。”
“我明白,所以一直在寻找师尊,希望师尊能将我送回本来的世界。”
“甚好。”左慈停下脚步,“此处无人,那便在此送你返程吧。”
“?!”你急忙叫道,“师尊不可,我还与人有约……”
左慈的动作停下来,他看着你,眼中是如雪的平静。
“你可知,你与此世的任何纠缠,都只会成为孽缘?”
师尊洞穿了你的犹豫,你的沉沦。
你制止的手停顿在半空。
良久,你的手缓缓垂落,紧紧握成双拳。
是的,你早就知道,你和孙权之间的牵绊,超过了应当有的范畴。
这不是好事。
“此刻斩断,还来得及。”左慈的眸中不含任何悲悯。
天际磅礴大雨倾落,击散他周围飞扬的鸢羽。
光华大盛,你没有再说话,闭上眼睛。
你已做出决定。
亲密如父母、伴侣,也有各自离散的那天,你只是孙权生命里偶然遇到的奇怪的jiejie,更不足为提。
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没有谁能常伴左右。
这世界上走着走着就失散的人太多了,接下来的乱世中他还会体会更多,所以没有关系。
就当是给年幼的他上的最后一课。
「抱歉。
jiejie要爽约了。
忘记我,然后,活下去。」
这是你对孙权的全部期望。
「对了,还有,生辰快乐,阿权。」
漫天的鸢羽如同雪花般飘落,在冰冷和迷乱的雾中,左慈开启了修正时间的法阵。
今天是期待已有月余的第十一个生辰,但孙权的心中一直很不安。
虽一早就与你有约,你也从未失约过,但他如论如何也无法平静下来,身体和心中都压抑得厉害,总觉得有大事将要发生。
他坐立难安,最终早早地向师父告假,跑向你常住的客栈。
天上飘着小雨,这是下邳今年入夏以来的第一场雨。
雨细细密密地打湿他的头发和衣服,他的眼睛被雨水迷住,但他不管不顾地疯狂朝前跑着。
他不明白,明明是早就约定好的事,为什么这么不安?
从学堂到客栈要穿过大半个下邳,他才出学堂时,雨还是温柔的,跑到半路,已经变成了残酷的模样。
大雨倾盆无情淋下,将他全身浇透。
他的手指冰凉,发冠脱了也不知道,浑身带水像泥人一样冲进客栈里时,将掌柜都吓了一跳。
“小公子,怎么不打伞?”
孙权根本不理会他的关心,只急切地问道:“她呢?!”
“你说那位游商吗?早些时候出去了,到现在还没回来呢。”
本就吊着的心顷刻间又凉了一半。
孙权一路快跑,此时已上气不接下气,但他咬了咬牙,没有分毫犹豫地说:“若她回来,你跟她说我去找她了,叫她不必担心我。”
掌柜的见他这样狼狈,可怜他道:“下这么大的雨,小公子在店内歇会儿吧。”
他的话才起了个头,孙权已经又冲进了雨中。
那种不安的绝望感,在他的心中越来越清晰。
他总有种预感。
他要失去你了。
雨大得像鞭炮砸在地上,孙权在瓢泼大雨中发疯似的寻找你的身影。
他的气息跟不上剧烈的运动,大口地呼吸,却被密集的雨水呛住。
他咳得睁不开眼,被路边的砖块绊倒,摔跪在地上。但他好似完全感觉不到疼痛一般,立刻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来,继续大声地呼唤你。
街道冷清,他渺小的声音被激烈的雨声盖过,没有人回应他的呼唤。
他知道你一直在找你的师尊。
你说过,若是找到师尊,就能回家了。
你是……找到师尊了吗?
可是,他呢……?
四处都空无一人。
他拼了命地在街上四处搜寻着,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给予他的只有越来越多的绝望。
偌大的雨滴淋在他的脸上,他已不知道流下的究竟是雨还是泪。
为什么你没有说过会怎么对待他呢?
是因为你忘了,还是因为他从来没有成为过你考虑的一部分?
是他不值得,还是他不重要?
jiejie……你在哪里?
膝盖的摔伤、手掌的擦伤流出殷红,雨流进伤口中,血侵染地面,而他无知觉地朝前走。
他走过的地方,淡淡的血迹被无情冲散。
他一点都不觉得疼,但是脸颊边源源不断地有水珠滑下。
绝望终于凝聚成无边际的愤怒。
你抛下他离开了,无声无息地彻底消失。
这个事实,让他疯狂。
……你们这几个月共同经历的那些究竟是什么?
他以为几个月的时间,至少会融入进你生活的一点点。就算你隐瞒、欺骗,他也从不追究。
为了你们之间的关系,他以为自己已经做出了足够多的让步。
他可以等,等到你愿意接纳他为止。
在遇见你之前,他的人际关系从未这样委曲求全过。
但他等到的是什么?
什么样绝情的人,可以连招呼都不打,就这样不负责任地消失?
因为是王,所以可以残忍,所以可以断情绝爱吗?
是因为对他仁慈,就会对别人残忍,才选择抛下他离开吗?
孙权在雨中,爆发出痛苦凄厉的嘶吼声。
雨声很大,即便他撕心裂肺,也没有人能听见。
如果听见了,或许会发现他绝望的嘶吼中带着破碎的泣血。
他不会阻拦你的道路,不会阻拦你做任何事。称王也好,称帝也罢,他从来没有表达过任何的反对,为什么要这样彻底地消失?
他一边走一边喊,喊得嗓子都沙哑,到最后说不出完整的话,筋疲力尽地半跪在地上,用双手撑着地面。
引以为傲的红发全部散开,死死地贴在脸颊旁,他很狼狈,但还是努力挣扎着,从地上站起来,跌跌晃晃地朝前走。
他多么希望他只是在用他的恶意揣测你。
你只是有事耽误了,等下就会回来。
一定会回来的吧?
明明他又不会阻止你离开,只是想要你可以偶尔回来看看他……
连这样的仁慈都不配被赐予吗?
为什么要一声不响地告别?
那他到底算是什么……
是年纪小所以可以肆意对待的玩物,是可以消遣打发时间用的孩子,还是根本无足轻重的陌路人?
他的质问越来越微弱,越来越无力,因为他已经没有力气发疯了。
可是还是想要见到你。
不论如何,就算发了再多的疯,只要能见到你,一切都可以一笔勾销。
所以就算累得连呼吸都没力气,他仍旧坚毅地朝前走。
只要有一个瞬间能相见,也好。
跌倒又爬起来,如此重复无数次。他向来执着,今天终于付出了应有的代价。
孙权不知道自己在雨中走了多久。
好累好累。
身体好像已经和雨水融为了一体,连温度都是十成十的冰冷。
狂风四起,重雨落在身上,好像抽打他一般疼痛。
他终于能感觉到疼痛了。
好痛啊……
某次绊倒后,他终于体力不支地跌坐在街道的角落里,再也没有力气爬起来。
雨水倒灌进他的鼻腔,他捂住自己的脸用力地咳起嗽来,但是咳着咳着,身体忽然停滞住了,过了许久,蜷缩的身体里,忽然有极其微弱的哭声缓缓冒了出来。
他像初遇你时那样,无助地啜泣。
起初哭声很小,还能努力隐忍,将哽咽全部咽下,可是很快就化为了无法阻挡的洪流。
他再也无法克制自己,放纵自己哭得天昏地暗,雨水没过了脚踝。
只是这一次,就算他哭得再怎么惨烈,你也不会出现。
孙权知道,他所等待的仙人,不会再回来了。
不会再有人牵起他的手,和他打赌,带他回家。
也不会再有人温柔地教他功课,教他怎么做人,怎么立业。
天边炸响巨大的惊雷,好像要将地面贯穿。
这是孙权的第十一个生日。
他从来不奢求要在生辰这天得到什么,只祈求过不要失去你就好。
他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才能挽留住如月色一样朦胧的你。
但这个愿望,终究没能实现。
如果天明之前注定要失去月亮,那这将会是无比黑暗的黎明。
他可能只是失去了一个jiejie,但也可能是失去了最重要的光。
被月色照拂过的人,失去了再次忍受黑暗的资格。
没有人知道,孙权那天究竟在雨里坐了多久。
好像坐了有十年那样漫长。
直到再一次看见你为止,孙权一直停留在那场铺天盖地的黑暗的雨中。
冰冷,黑暗,绝望的雨中。
当然也没能听到,他最想听你对他说的那句……
生辰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