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十五
秦佳和秦父的谈判并不顺利，甚至不算愉快。 秦父曾经健壮的身躯，如今骨瘦嶙峋，皮包着骨头，印出骨骼的形状。第一眼看到的，是头骨，像个骷髅。 秦佳看到父亲的第一眼，已然泪流满面。 她牵着秦父的手，泣不成声。 秦父扬着笑容，声音却十分虚弱，“佳佳，爸爸知道你难过，你是个好孩子。你别难过，咳咳……爸爸还有的活，咳……还要看你结婚生小孩呢。佳佳，别难过。” “爸……我知道，我、我……”欲言又止，秦佳觉得嗓子有什么东西被封住，她用另一只手的手背仓皇抹去眼泪，企图让自己坚强一点。无济于事。 她坚强，但她心疼，一绞一绞地抽着疼。 秦佳试探着和父亲聊一下卖房子的事，还未切入正题，便被秦父打断。 秦父脸气得涨红，咳嗽声颤颤巍巍，“谁都不许再提！” 秦佳怕父亲太过激动，连声说好。秦母拉住秦佳，“算了，我慢慢和他说。” 第二天，秦父言语间都在赶秦佳回学校，他不想因为自己耽误了佳佳的正事。 自己已经这样了，朝不保夕的，但是佳佳呢，佳佳的人生还有那么长，一刻也不能耽误她。 “医院只能一人晚间陪护，你在这儿两头跑，多耽误事儿啊，你回去吧。”秦母和秦父一个意见。癌症治疗的医院在郊外，离家很远。 “妈，我没事，这几天学校没事儿，也没什么课。” “还是回去吧，你爸他、他其实，很内疚……他……”余下的话成了歇斯底里的哭泣。 母女俩哭作一团。 秦佳怀抱住母亲，手掌轻抚母亲的脊背，一声一声安慰。秦母也消瘦如枯槁，完全不见往日的飒爽风采。 “好，过几天我就回学校，”秦佳眼睛哭得红肿，声音沙哑，“妈，你也辛苦了、受累了。” “没事，好孩子，妈没事，别担心啊，别担心。”秦母把“别”字咬得很重，双手替秦佳擦去泪水，“不哭了，眼睛哭坏了。” “妈，房子，房子得卖，”秦佳能估摸出家里的存款定是寥寥无几，父母已经很是拮据，“先治病，治病才是最重要的。” “我也是这样想，可是你爸……佳佳，我会劝他的，你别cao心了。” 秦父如同铁山，绝不答应。 他的身体真真变成躯壳，像躺在床上的一具骨架。激动狠了，咳嗽不止，震动胸腔，整个人发抖。 担心秦父的身体，没有人敢再劝。秦佳和mama还有姑姑商量，再想办法。 第四天，在秦父三令五声之下，秦佳只得返程。 手机的消息几乎爆炸，研讨群、师门群、师门小群、课题组群、班群、课堂汇报小组群……还有，何旭培的两条消息。是一天前。 「什么时候回来」 「去接你」 秦佳的心好像被这两条简单的消息激荡起涟漪，她的拇指按着手机屏幕划了划，最终没有回复。 回到学校，回到寝室，秦佳仰躺在床上，无声哭泣，泪水打湿枕头。她只觉浑身乏力，身体沉重，甚至抬不起一根小拇指。 为什么会是她爸爸？这件事怎么就落在她们家了？ 手机屏幕亮起： 「师姐，你今晚来聚餐吗？」 是郑莉莉，秦佳的小师妹，和秦佳关系很好。 郑莉莉那一届，导师只招了她一个学生，所以每每聚餐，她都会约秦佳一起去。 泪水不受控制地落下，秦佳回复： 「来的，餐苑门口见」 她需要冷静，需要振作，需要赶快让自己从悲伤难过中脱离出来，打起精神，步入正轨，她还有很多事要做。 “师姐！”郑莉莉看到秦佳，几乎是欢呼雀跃地在人群中蹦了起来，跳着向秦佳招手。 秦佳弯了弯眉眼，被郑莉莉挎着，一起去聚餐的地方。 郑莉莉口若悬河，向秦佳分享她不在的这几天，组里有什么故事。秦佳觉得郑莉莉像一个小太阳，自己的精神慢慢振作起来。 “师姐，你知道吗？中间有一次，何总还来了，好像也不是什么特别重要的节点，他来听了十分钟就走了，大家都说是不是不满意。” 秦佳想到何旭培发给自己的消息，一瞬间失神，“什么时候？” “一天还是两天前吧，我这几天过得云里雾里的，记不太清了。师姐，你不知道，你不在，组里……”郑莉莉眼珠一转，“师姐，何总该不会因为你才……” “别瞎说！”秦佳急声制止她。 郑莉莉吐吐舌头，“我错了我错了，师姐对不起！”在郑莉莉心里，秦佳师姐可是香饽饽，人美心善能力强。她是永远不会出卖师姐，让师姐难堪的。 话题立刻转移到别的地方。郑莉莉说得激情澎湃，秦佳的脸上渐渐浮现笑容。 秦佳以为是师门小聚，到了才得知是产学研项目组资方邀请聚餐。富丽堂皇的五星饭店大门前，郑莉莉拉着秦佳感慨不已。 导师看到秦佳自然十分高兴，兴致上头，酒桌上连连夸赞这位得意门生。 秦佳的应答十分谦虚。 隔着坐了二三十人的圆桌，何旭培坐在她对面，在每一次她谦虚应答时，打量她。其他时候，他的眼神，藏藏匿匿，微不可觉，总要落到她身上。 目光相接，如同火柴接触仙女棒的引线，绚丽灿烂的烟花，在不知什么地方轰然炸开。 秦佳咻地避过眼神，专心吃菜。 “这是我专门带来的，”博士师哥拿出一瓶装满酒的墨绿色半透明琉璃瓶，他知道这是吴教授的最爱，“自己酿的，度数不高，养身。” 暗红色的液体顺着墨绿色的瓶口倒入杯盏，如同暗涌的河流。 “何总、吴教授，你们先尝尝。” 何旭培抬了下眉，眼神从秦佳脸上移开，向这位博士师哥道谢。 秦佳的导师吴教授，今天格外开心，他转动餐桌转盘，自取一杯后，乐呵呵地向大家说，“能喝的都尝尝，这是养身的好酒啊。” 杯杯美酒从吴教授的面前转向下一位同学，能喝的同学边道谢边端下一杯，不能喝的同学摆手道谢。 餐桌转盘缓慢转动，杯杯美酒停在秦佳面前。 何旭培的目光也一样，锁定在秦佳脸上。 可能是酒精作用，他的眼神晦暗不明，好像也有暗红色的液体在他眼光里涌动。 只对上一瞬，秦佳的眼神便慌忙跳开。 她脸上火辣辣的，仿佛已经喝了酒。 她从来不喝酒，因为酒量很差，一杯即醉。 但是今天，今天，这暗红色的酒液在杯子里叫嚣。秦佳突然想借酒消愁，一醉方休。 “谢谢老师，谢谢师哥。” 秦佳端起一杯酒，转盘自然而然转向下一位同学。 所有人都在欢笑，在吵闹。无人在意秦佳端起了一杯酒，除了一道目光，直勾勾的、明晃晃的，从对面投射过来。 秦佳不敢抬眼，她怕他在看自己，又怕这只是一场错觉。 她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像撞钟时发出的钟鸣，音颤全身。指尖抚上冰凉的酒杯，端起酒到鼻子边闻了闻，酒香四溢。 这就是忘忧的神丹妙药么。 秦佳浅尝一口，滴滴酒液顺着舌尖滑入，馥郁的葡萄香气，带着甜，也带着辣。 一股强烈的酒味，在酒液落入喉咙之时，冲向鼻腔。秦佳的眼角闪出泪花，她咂咂舌，回味酒的甘甜。 不自觉的抬眼，眼神避无可避对上何旭培的炽热目光。哪怕一眼，哪怕一秒，秦佳也看见了，何旭培嘴角玩味地扯出一个笑容。 心弦即刻断掉。 秦佳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酒味上头，眼角泪花更甚，秦佳抬手抹去。 宴席结束，夜幕将至未至。道路两旁的路灯还没亮，最后一道天光笼罩。 “你们都结伴回去啊，到了在群里支会一声。”吴教授今天尤为尽兴，他交代完学生们注意安全后，才上车离去。 郑莉莉是京海人，今天回家，秦佳就约着和别人一道回去。他们去卫生间了，秦佳站在门口等着。 尽管师哥酿的葡萄酒没那么烈，秦佳现在还是阵阵头晕。 她能知道在哪里，也知道自己刚聚完餐。俗话说，酒醉心里明，秦佳觉得自己是清醒的，她还能走直线。 她要证明自己。 站直身子，自信地迈开腿，跨出大大的步伐。 第一步。多么直。 第二步。多么直。 第三步。一个黑影挡住去路。 秦佳抬眼一看，何旭培。 “何总好，你也在这里啊。”秦佳歪头对着眼前人笑了笑，“你不是走了么？” “嗯。送你回去。” “不用啦，谢谢，我和他们一起回去就行。” “你在等他们？” “我在走直线！” 何旭培微微让开身子。 秦佳语气有些兴奋，转身指了指身后的柱子，“从哪里走到这里！直线！” 何旭培偏头看了下。什么直线，歪到索马里去了。他刚想开口说点什么。秦佳又迈了一大步，从他身边跨过。 第四步。直……直…… 何旭培一个跨步上去扶住了秦佳，“我送你回去。” “嗯。”秦佳点头，她不让他扶，“谢谢何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