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所为思日月 (清水剧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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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你甫入江湖便有人以命换命,难怪你也会帮助二丫和绿萝这样的可怜人。” “他们有难,我自当拼命去救。” “你就这么不珍惜自己的命?若是有心人以此来害你呢?” “我会判断。” 少侠咽下一口酒,停顿几许,又说:“但若闻你有难,便是多么荒谬、距离多远、无论何时,我都会快马赶去一探究竟,把命相换。” ———— 惊醒,模糊视线中是狭窄的马车内壁。方思明暗自谴责自己放松警惕,竟在颠簸中也能睡去,全然忘记自己已经许多个日夜不眠不休的事。梦里的少侠嗓音温和,豪迈痛饮,一来一去的对话仿佛还在耳边。反胃感又堵在喉咙,方思明捏紧了斗篷。他曾逗少侠说这斗篷刀枪不入风雨不侵,那人也傻傻地信了,现下斗篷一角却被锋利的金指taonong得破破烂烂。 从他自江南出发已经三日,再有半个时辰便能到达塞北。期间他一分也没停,轻功前行到力竭便拦一辆车继续上路,如此反复,甚至不花些时间填饱肚子。煎熬,焦虑,满满占据着他的胃,时不时刺得他眼前发红。杂乱的思绪完全淹没他,多少年来未曾再有的恐惧也张牙舞爪搅着他的内脏,嘴唇毫无血色,头、胸、腹阵痛,手指发麻。可最疼的,还是心脏。 六日前。 少侠又寄了一封信来,胖鸽歪歪斜斜地落在画舫中架子上,抬起一只脚跳来跳去,向方思明撒娇讨食。他拿起半块糕点放进胖鸽专属的小碗,解开信筒,一股清香随着纸页飘出。他下意识嗅了嗅,似是果酒。少侠的字迹比以往更丑,或许是酩酊之后动笔写的。 方思明从来不知道自己对于看狗爬的字有这么大兴趣与耐心,他倚在软榻上,一边摸着胖鸽光滑的羽毛和肥rou,一边仔细辨认。少侠颠三倒四地问候了几句,接着夸起他寻到的好酒,又夹了些想念安好之类的词语,落款是一把小剑的简笔画。 方思明看到那扭曲字迹下边工工整整的小剑,嘴角不自觉出现弧度。小剑柄上,是一个弯弯的月。 回信第二日便发了出去。绒毛圆球般的鸽子扑扇翅膀飞走,方思明看着它小小的身影,心里想象少侠知道自己寄了这么篇醉酒信后懊悔脸红的蠢样,又不由地一阵暗笑。 应该是这样,本应该永远是这样的。少侠还是那个满身补丁但仍给他捧来奇珍异宝的新秀,还是初入江湖便广交朋友惩恶扬善的正道之光,还能在江南那破屋旁,树下,找到他,拽着他的手在草地上瞎跑。但那日胖鸽冲进画舫,鲜血染红羽绒蹭了一地,脚上挂着信筒时,方思明脑中忽然一片空白。 他凭本能走过去,轻轻捧起身体剧烈起伏的鸽子,处理伤口,拆下信筒。铁锈味窜出纸张的瞬间,他恢复一丝清明。那是少侠的衣服碎片,他认识,前些天少侠还带着这一块新补丁来给他送萃玉。可是,他好像又不那么认识,那淡青色的碎布被血浸透,已经结块,成了黑褐色,污浊不堪,他想象不到这样一件东西在少侠身上的样子。 他冲到船边,干呕几声,什么也吐不出来。他自小黄狗那件事后从未吐过,因为他不能变得软弱。但他捏着那索索掉落血渣的东西,迫切地希望有什么能出来,眼泪,冷汗,胃液,什么都好,最好连带着胸口的痛也消失了。 没等到天亮,方思明便纵身前往少侠提到的寻酒之地,用引梦术读取酒家记忆。少侠的身影在画面中慢慢清晰起来:他醉醺醺地索要纸笔,放飞胖鸽;去后厨洗了二十个碗,帮老板娘抓鸡抵作酒钱;一切都那么平稳,直到他接来一根布条传书,脸色一变,询问卖冬衣的店铺位置后急匆匆走了。 他要去塞北。如果回华山,断然不可能如此焦急,江湖上如今也没有华山动荡的消息。方思明当即判断。 “……无论何时,我都会快马赶去一探究竟,把命相换。” 方思明闭了闭眼,记忆里的话铿锵坚定,如一条索紧紧勒住他。他摩挲着那块碎布,万圣阁杀手的气息清晰可辨。定是有人以他来设计,妄图诱杀少侠。 ———— 2. “小蠢货,这世间有些事,拿命也换不来的。” “换不来也罢,我为此做过一场,想来是今生无憾了。” “……你永远这样乐观。” “哈哈,当然也有遗憾了。若我到死也没有与思明兄情同手足,那可真是目不能瞑!” 少侠继续油嘴滑舌,如同戏言,可语气真真切切,叫人无法不相信。 ———— 方思明刚入塞北便打退了四五波黑衣杀手。战斗过后的场面一片狼藉,残肢与血浆四处洒落。他从未用过如此残暴的杀人方式,向来喜欢干净利落。但是不知怎的,脑中一闪过少侠浴血的模样,他便痛苦得不能自已,迫切想要杀戮——不计后果。 从尸体中拣出一个还剩口气的,方思明尽量压抑着情绪,沉声问:“他在哪里。” 那人还在嘴硬,干笑着回问:“不知您说的是谁?” “你知道我说的是谁。” 他渐渐收紧手指,金甲抵住那人的喉咙,藏在舌下的毒药也已逼出。 “你若说,我便给你个干脆。不说,我就从脚尖开始,一段一段切下你的rou。” 话音刚落,他拔出断在土里的刀刃,向下砍去,一声刺耳惨烈的尖叫。 “……我不知道……我们、在绝情谷、围攻他……没能杀掉……” 寒光一过,那人身首异处。 方思明擦了擦护指,向绝情谷疾行而去。 —————— 3.“你如何知道的。” 方思明问出这句话时,没有看少侠的脸。少侠小心翼翼地观察他的脸色,暗自懊悔说话不过脑子。 “战营一别之后,遇到了来去祖师。” 少侠老老实实回答。 “祖师……那便是,我的身世,我的……身体,一切你都知道了?” “是。”少侠低下了头。方思明语气冷得蚀骨,显然已经气极,恐怕在努力抑制着杀了自己的冲动。他不敢看这人,在心里狠狠骂自己蠢。明明是江湖中剑拔弩张的气氛里,他软磨硬泡叫方思明来喝酒缓和的,居然因为气不过方思明对朱文圭的维护而说漏嘴。 “思明兄……” 他维诺出声。 “你。” 方思明猛的转过头来,盯住他的眼睛:“你也觉得,我是一个怪物吗?” 方思明的眼睛是极美的。不,不,少侠想,方思明的一切都是极美的。丝绸般柔软的银发于暗夜中闪烁,肤如玉脂,眸如烛光。那金色、被多年折磨的阴翳覆盖了的,一如少年时清澈的瞳眸,带着愤懑、期待,甚至一丝委屈,那样与少侠对视。少侠直觉得呼吸也要被对方牵走了,鬼使神差地,他慢慢伸手,去触碰方思明的脸颊——未戴面具的那边。 方思明没有躲开,没有阻止,少侠常年握剑的手抚上他细腻的皮肤,指腹一寸一寸在他颊上轻滑,如玩赏珍贵玉器。他们的额与唇贴在一起,少侠近乎是虔诚地说: “不,你是天上明月。” ———— 方思明在飞跃秋梦泽和绝情谷中间的山崖时两眼一黑坠落下去。他已经到了极限,身体不再允许这种负荷,他只来得及往身上贴一张保护的符咒。昏迷中,他又梦到少侠,梦到那踌躇满志的眼,那柔软的唇,那声天上明月。少侠那时是非常谨慎又懊悔的,可是方思明知道,自己一点也没有生气,只是害怕,委屈——这些情绪比生气来的更让他畏惧。 在那一刻他似乎明白了:有些不计回报的东西,或许真的存在;而眼前这个散发爱意的人,是他的软肋。 银发泡在溪水里,随着水流波动。寒意刺激了头颅,方思明转醒,肩膀一阵钻心的疼。他一用力,把脱臼的骨头按回去,扶着胳膊,踏上鲜红的草坡。红色的草,红色的树,湖水,湖心岛,巍峨大殿的一角。这些藏在建筑群后方,是一隅天地。 少侠很喜欢这里的景色,转头便能看见雪山,另一面又是郁郁葱葱的针叶,寒潭清冽,别具风情。只是今日,方思明的每一口呼吸,都似有少侠的血萦绕。 他恨,他恼,他悔。少侠从来不是他的软肋,他才是少侠的弱点。朱文圭给了他一条命,然后剥夺了其他一切。人怎么能失去喜欢的能力呢?不许他喜欢,那便杀掉——可少侠是一个人,一个朋友如云、满腔江湖的人,是唯一抓着他不肯松手的人,他的生命太贵重了,他不应被与那小狗一般地对待。 若没有我,他应当过得更自在。 若没有我,他当是无忧无虑,安安稳稳的。 若没有我,多好啊。 绝情谷满是火一般的热烈颜色,可是很冷,冷到彻骨。 少侠不在这里。方思明沿着草间的土路漫无方向地寻找,不知不觉间路过了数个空置的木屋。他走到了经霜林。 曾有一段时间,他在这里停驻。少侠往江南跑了好几回都没有寻到他,实在忍不住便写了封信询问,字里行间满是小心,令他看了好笑又动容。他回说,来找我,带上酒。于是他们白天在绝情谷看红花红树红草,在秋梦泽打猎钓鱼观山,夜晚就飞上屋顶,坐着凹凸不平的圆木,看星星,望明月。 胳膊又疼起来。方思明感受到空气中的嗡鸣,加快脚步,向那间屋子跑去。几乎同一时刻,一柄断剑飞出,一条裹满布条的手臂握住剑柄,向他刺来。少侠赤裸着上身,双目圆睁,发丝向后飞散,身上的伤口爆出血雾。他刚打坐调息的位置旁还摆放着三颗续命丸,方思明不知是他一直在吃还是要一次服三颗才能吊命。来不及停下,只觉得便让少侠杀了他也好,方思明闭上眼睛。 “舍不得吃啊……” 寒意的剑陡然撤下,满身泥泞的少侠撞进他怀中,耳边是虚弱气音。本就破破烂烂的身体硬生生承受了收剑的反噬,少侠蓦地吐出一口血,轻轻笑了两下,又说:“你没事……太好了。” 舍不得吃啊,那续命丸,六颗,每一颗都是思明兄你亲手炼出来的,我可知道哦。很抱歉,我这些天魔怔啦,以为你是新的杀手才会刀剑相向。思明兄你看,我在塞北光着身子没衣服穿,快冻死了,你的斗篷真暖和啊……哎呀,是不是弄脏了?对不起……我好累,什么话都说不出来。思明……你没事……真是太好了。 彻底放松的少侠几乎没了气,方思明两步并作一步冲进木屋,将他平放在塌上,解下斗篷裹住他,最后握住他的手。做完这一切,他才发觉襟前湿了一块,视线模糊,温热的液体滴滴答答淌下,打在两人交握的手上,怎么也擦不尽。 泪是软弱的,他不能如此软弱。 泪终于出来了,可胸中的痛并没有跟着流走,反而愈发尖锐。 他无法想象这些天少侠是怎么过的,甚至到了不停吞吃续命丸的地步。但是这样的少侠,居然对他说,你没事真好。他抬眼,盯着少侠起伏的胸口,盯着他的指尖,盯着他血污的脸,只觉得看不够,看不完。他想让少侠醒,又宁愿他多睡一会儿,他喂了少侠两颗药,又碾碎丹丸在伤口上细细涂抹。 若没有你,我便不是我了。 4.“我有事要问你。” “思明兄请说。” 坐着凹凸不平的圆木,熟悉感涌上来,恍惚间仿佛回到了旧日。他们在屋脊上架了张方桌,摆着一坛果酒。少侠的身子还未恢复完全,只能小酌两杯,总是可怜巴巴地望着方思明,像他那只撒娇的胖鸽。 “你为何不在动身前问我?” “哎呀……这真是难说。”少侠苦着脸,“我虽然知道思明兄神通广大智勇绝代,但一收到布条,还是头脑发热地跑来了。” “我想过它是陷阱,可万一是真的呢?我不敢冒险写信,也不敢浪费时间,从江南到塞北可需要不少日夜呢!” “我怕你又被骗,又回到曾经的地步去,我怕再看见那个什么都没有了的你。” 少侠一口一口抿着酒,没有多喝。他还是很听方思明的话的。 “……你为什么要做到这种地步?若不是胖鸽送来这碎布,你还要撑到什么时候?” 方思明有些艰难地质问。 “胖鸽聪明,知道我脱不开身。” 少侠莹莹的眼睛又和他对视,坚定地、固执地。“我有时候想,这江湖上我留了名,交了朋友,有了家,华丽地活过一场,某一日猝然死了,也不会遗憾。” “可是,思明兄,我没想过还能遇见你这样好的人,我一看见你就想,我不要死,我要和这个人把大江南北都踏遍了,把山川河流都看尽了,把天下都一一经历了。” “既然你已是银发如雪,那我更不能早早离去,一定要活到苍老的时候,与你一起白头。” 方思明看着那双眼睛,心脏的痛忽地消失了。少侠对他,不只是知己的友谊,不只是拯救的执念,不只是一份的牵挂念想。他没感受过,所以他不知道那叫什么。他只是在这一刻,无比强烈地觉得,他活在这世上,非常幸福。 ———— “你所求为何?” “为思日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