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1章 半子
曾经荣耀过的奉国将军府,早已门庭冷清。燕云歌抬头看去,匾额之上那笔锋锐利的‘一等奉国将军府’几个字映入眼帘。匾额威严,门第依旧,可惜那被捆足了一生的女子芳华消逝,笑容不再。她曾经看不起莫兰的顾影自怜,不满这位生母因为一个男人磨光了灵气和活力,她曾经为有这样的生母感到遗憾,直到无尘说‘净心,你的生母固然软弱,却仍敢以身奉献,拼尽全力保你安康,反而是你被权利蒙蔽眼,被欲望裹挟着前进,不识乾坤大,不怜草木青。你总是以己度人,对他人没有悲悯之心,净心,你命中七杀过重,再这般意气用事下去,你早晚……’再后面的话,她当时已不耐烦继续听。她不客气地用一句‘我说我母亲,你又逮着机会训我,大慈悲不度自绝人,我早晚什么?又不是我顾影自怜日日垂泪。’回击得无尘哑口无言。她一向讨厌无尘的说教,不喜欢他总是独醒的批判她,当时意气用事不屑一顾,自然不愿去深究何为悲悯,而悲悯又有多难得。直到看见这方威武的匾额,想到几十年前有名娇俏鲜活的少女趴在兄长宽厚的背上,在众人欣羡祝福的目光中步步走向的却是绝望的人生,她的心骤然被一双大手狠狠捏紧。犹如刀绞。太疼了,想到往后的几十年,莫兰默默熬着无尽的孤寂,靠着对女儿的思念努力地撑着船渡过人生的小河,燕云歌只是这般想一想,就非常难过。她慢慢地踏上了台阶,慢慢地走到了尘封的朱漆大门之前,伸手一点一点推开了大门,是沉闷地死气扑面而来,配合着身后呜呜咽咽的女眷哭声,无不都在提醒着她——她的母亲去了。舍她去了。燕云歌脚下一个踉跄。赵灵扶了一把,想劝她要不去休息一会,就听到燕云歌沙哑的声音。“吩咐下去,即刻起‘一等奉国将军府’脱红挂白,请法师、设灵堂,莫家要堂堂正正为莫氏发丧。”赵灵怔愣。张妈赶紧擦干脸上的泪问,“大小姐,您的意思是用将军府的名义为夫人发丧?”燕云歌嗯了一声,率先进入这座沉静多年的府邸。张妈太惊讶了。她以为大小姐最多给夫人立盏长明灯,不至让夫人的灵魂漂泊无依,没想到——张妈忍不住又红了眼。自古出嫁的女子过世,一般冠以夫姓,没有名字。更别提和离回到娘家的女子,不说无法葬入祖坟,便是先前有子女,那也是夫家的,死后依旧无人摔盆。大小姐此举无异于告诉盛京的所有人,她这名长女铁了心要为母亲出头,且莫家拿到的是议后和离,不是一纸休书!夫人的丧事办得越体面,越能凸显燕府无耻的嘴脸。张妈欣慰地直掉眼泪。不出半日,以禁军统领出身,五次挂帅出征不到而立之年袭一等将军爵位的莫远,向各家府邸报了丧事。他不在乎有多少人会来,又有多少人是来看他们的笑话,他要做的是让众人知道他的阿兰生是莫家的人,便是死也魂归莫家,与那等阴险负心之人没有丝毫关系。昔日的燕相夫人病去,主办丧事的竟是沉静数年的莫家,京中的人大惊失色之余只要往深处一想,便对手上的讣文棘手起来,去了怕得罪燕相,不去又不好假装不知。而柳毅之一袭黑衣的来临,打破了僵局。有心结交的百官以及过去与将军府素有交情的人家皆派了府中子弟前来吊唁。一时间将军府前丧幡一片,府前车水马龙,进出络绎不绝。燕云歌换上白色孝服,腰间也系上一束茼,平静地跪在莫兰的灵堂前,为她烧纸。都说二十年不过须臾,终究逃不过来处,尘归尘,土归土,但不是所有恩怨都能随着人死债消。除非燕相府敢闭门谢客永不见人,不然她母亲灵堂前的这柱香,燕不离早晚要来祭拜。???舔起的火苗掩去了燕云歌一闪而过的冷厉,很快,她的表情甚至比一些前来吊唁的宾客还要平静,她为莫兰念了一段往生咒,惟愿她能在另外一个世界平安喜乐。“云之……”柳毅之上完香过来,想与她说几句,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柳大人。”她终于缓缓地抬起头。柳毅之从未想过会在她脸上看见如死水一般的表情,心瞬间沉了下去,“云之,逝者已矣,你……你无论要做什么,放心万事有我——”“柳大人回去罢,国公府与将军府素无往来,今日之事你打发个管事前来即可,不必事事躬亲。”燕云歌平静地为莫兰烧着她一笔一划抄写的经文,她的声音一如往昔冰冷平淡,柳毅之却从她不时摇晃的肩膀发现不对之处。“你在发抖?”他突然想到这点,蹲下来与她平视,眼皮下浓重的青影以及掩饰不住的疲倦,让他不悦地皱紧了眉头:“你多久没休息过了?”“这不是柳大人该关心的。”燕云歌不想与他争执,缓了语气,表情却还是拒人于千里之外,低低道:“柳大人请回罢,往后也别再来了。”柳毅之被这油盐不进的性子气个不轻,可又觉得她这个样子实在可怜,心中有火发不出,脑子也不知怎么想地,当即往她身旁一跪,接过她手里没烧完的经文,“分我一些,我也给母亲尽尽孝心。”燕云歌诧异地看他。“我没发疯,我是你男人,也就是半子,为母亲守灵是理所应当。”柳毅之面不改色说道。燕云歌双眼微眯,已有杀意。秋玉恒不顾校场考官的阻拦,一口气跑到莫家,正见这般景象。心心念念数月的女子伏身跪着,额头抵着地面,她身旁有道突兀的身影也随她一起,虔诚的跪拜。他连忙上前,文香跪在燕云歌身后,先看见了他,吓得脸色更白了。她赶紧撞了撞赵灵,赵灵浑身一激灵,喊了声,“秋世子到!”燕云歌面色平静地叩首,仿佛没听见。赵灵急得不行,想动手去拉燕云歌的衣角,文香赶紧拦住了,轻微地摇了摇头。秋玉恒身上还穿着骑装,自觉不妥,主动朝主事的张妈要了一身孝服,跪在了燕云歌身旁,咚地一声磕头。燕云歌只让他磕了三个,在他第四个磕头下来前,双手紧紧扶住了他的胳膊,“够了,三个就够了……”少年抬眸,双眼通红,“对不起,我来晚了……”她的眼睑微微合上,似头疼,似无奈,轻声一句:“你不该来。”秋玉恒心痛难当,伸手将她抱住,死死忍着眼泪,“我想陪着你,你别赶我回去。”柳毅之又恼又怒,心里妒火中烧却不能发作。他等着云之推开秋玉恒,毕竟她对自己一向不假辞色,没道理会纵容秋玉恒的出格举动。可出乎意料的,燕云歌只是轻轻说了句“松开”,向来清清冷冷的双眼此刻因为疲倦,竟显出几分柔和来。“你母亲可知晓你来这里?”“我得了消息就赶来……还来不及……”秋玉恒神色慌张,支支吾吾地。他当时在校场等候考试,听到其他人眉飞色舞地讨论燕相府和将军府地这桩奇事,大惊失色下想也没想地就赶来了,别说知会府里,此刻才想起连考试都给耽误了。燕云歌这才注意到他孝服里的骑装,眉心一拢,正色道:“与我说实话,你今日是从哪里过来?”“我……”秋玉恒更不敢说。柳毅之哪能放过这个机会,嘴角勾着,似好心提醒,“本官听闻今日军队选拔百夫长、千夫长,秋世子得了个好出身,不经武举,也能有幸参与选拔,不仔细着珍惜机会,怎么溜达到这来了。”秋玉恒嘴里的“要你多事!”在看见是柳毅之后,不由噎住,愣了好一会,才怔怔道:“你怎么会在这里?”柳毅之宽袖拂过身后,背着手,慢悠悠地道:“秋世子都能在这,本官为何不能出现在这里。”秋玉恒看看他,又看看燕云歌,终于像想通什么,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秋小世子临场逃脱都要来磕头,知道的人说你一句孝心可嘉,不知道的人只会当我们云之手段厉害,将你拿捏地连族上名声都不顾了,你不成体统,不怕惹人笑话,”话到这,徒然不客气起来,“却也该为她多想着一些,但凡你争气一点,她何至于这么辛苦……”“来人。”燕云歌突然走出去,招来候在外廊上的武将,严厉道:“派人去国公府传话,柳大人身子不适,疯疯癫癫惹出不少笑话,让他们赶紧来将人领回去。”武将们面面相觑,他们大多认识这位出格的嫡二子,真要一起动手,怕也不是对手。秋玉恒看出了端倪,快步上来抓住柳毅之的领口就想动手,“你将刚才的话说清楚!你与她什么关系!”身后,是燕云歌的冷言冷语:“他疯癫行事,京里谁人不知,你自降身份与他争执,是想置我于何地?你我夫妻一场,你对我若这点信任都没有,不如早早和离……”柳毅之来不及高兴,表情就僵在脸上。这些年多少人骂过他是疯子,他早就刀枪不入,可话从她嘴里出来——这一瞬间,他却连对上他人视线的勇气都没有。秋玉恒一听和离蓦然怔住,回头想要解释。燕云歌没有给他机会,冷冷地盯着秋玉恒,“你听着,这话我只说一次。我不是那等儿女情长的女子,情爱于我从不值一提,你我虽是媒妁夫妻,但该有的尊重和体面我都会给你,对你……我也会尽心相护。可你若听人说几句就爱起疑,我招人喜欢反成了我的过错,那我劝你,我们早日和离也好,省得以后离心离德,家无宁日。”???此言一出,满堂变色。赵灵和文香面面相觑,而走到厅外的莫远不觉停下了步伐,挥手制止想要上前通报的副将。???秋玉恒脸颊火辣,表情难看。那头的人重新跪回火盆前,消瘦的肩膀似突然垮了,显得萎靡不振又孤独无助。侧转过来的脸颊消瘦苍白,众人只看见一个尖尖的下颌,以及寂寂寥寥的语气,那语气令人痛心难过,不知所措。????“玉恒,别人不知道我还可饶恕,你最该知道我的辛苦,你怎能也如此想我?”秋玉恒霎时惊慌失措。是了,他如何不知她每日三更睡五更醒的疲命,更一门心思扑在官场试图做出番作为,她哪还有功夫招惹别的男子,就算有显然也是对方一厢情愿。这么一想,他懊悔不迭,无言以对。柳毅之的脸蹦得紧紧的,喉咙里的酸气不断冒出。她何曾轻声细语这般温柔的对过自己,她总是不耐烦,总是很尖锐,他们之间甚至连平心静相处的片刻都没有。想到连方才半子的身份也是自己威胁来的——???“是本官枉作小人。”他难堪地说。终究是敌不过她翻脸无情,转身走了。入夜,雨雪渐渐下来,整座将军府静得令人心慌。莫远将最后一位宾客送别方才回府,坐在堂前的椅子上,静静地揉着眉心。张妈看在眼里,只觉得外甥似舅不是没有道理,大小姐心烦时也常做这个举动,便上前劝慰了几声。“她临走前……可有什么话留下?”莫远声音艰涩,直到这刻才敢发问。张妈欲言又止,好一会后才敢摇了摇头,“夫人去的急,没有留下只言片语。”莫远沉默了许久,好半晌后,才问:“那个孩子……”话才起了头,张妈抹着眼泪,急急道:“大小姐也是个苦命的,自小没有跟在夫人身边长大,一贯与夫人不亲近,先前老奴也怨过她,没想到这次还多亏了大小姐出面,才讨来了这个……”“大小姐特嘱老奴,替她将这封和离书转交给将军。”张妈从怀里掏出和离书递过去,“她说是去官府录册,还是随夫人入土为安,皆由将军决定。”莫远看一眼和离书,眼瞳微颤。那头,燕云歌缓步过来,张妈看了一眼,主动退下去,并吩咐了旁人不要来打扰。燕云歌晚间休憩片刻,脸色好了许多。她规规矩矩地朝莫远拘礼,不攀亲带故也不过分寒暄,清清淡淡地喊了声,“莫将军。”莫远有点意外。他是知道她的。莫兰偶有给他写信,字里行间写得全是这名女儿。说她的礼仪规矩学得极好,待人接物的分寸也拿捏地很恰当,唯独冷漠了一些,不像寻常人家的女儿乖巧讨喜。可现在想想,这样的性子并没有不好。燕云歌见他手里握着和离书,像想什么想得出神,不由猜测起这位舅舅与母亲之前的真实关系。她对这位舅舅知之甚少,往常莫兰一提就要掉眼泪,哽咽着不语,她今天才往深处想了想,徒留叹息。男女情爱,从来只分喜欢不喜欢,没有什么道义可讲。母亲与舅舅便是真有什么,与其他人又有何干系?莫远轻轻抚摸落印的和离书,微勾唇角。他的阿兰与那人再没有关系,她清清白白地来,干干净净地离去,她的来世再不用陷入与燕不离的纠葛里。只是,来世他能否再遇见她,她又会嫁到哪里去,所嫁之人又能否护她周全呢?愁绪被掩盖,莫远将和离书压在桌上,声音沉沉说:“此事我可以让衙门压着,若你有一日后悔,可不作数。”“我为何要后悔?”燕云歌十分不解。“你父亲有雄心壮志,亦不乏手段,若无意外,他还能再往上走一走,你的事情我知道一些,莫家不比燕相府,我未必能给你什么助力……”他说得很慢,一方面是不善言辞,也是难以启齿。燕云歌笑了笑,“莫将军高看了他,也小瞧了我,我这人想要什么,会自己争取。”莫远垂眉,这般自负日后有的苦头吃。罢了,他多护着些便是。“你母亲这次落水甚是蹊跷,你心中怎么想?”“太子。”她想也没想地回答。莫远沉默半晌,却道:“太子为人谨慎,此事阵仗闹如此大,不会是他。倒是镇西侯突发急病,值得怀疑。”“白容?”燕云歌十分惊讶,很快否定,“我对此人知道一些,也不会是他。”莫远意外,不是听不出她对白容的维护,可白容远在岩城,一向收敛锋芒,她如何与他有的交集?“先前陛下命白容去西北剿匪,他推诿不出,陛下便命本将暂代其职,这次是他自己管辖的封地出事,陛下权衡再三,委派了兵部的柳尚书执鞭出行,任命过几天就下,听闻白侯与柳尚书是昔日同窗,私下两人关系如何还未可知。”他有心试探。西北剿匪?燕云歌想起来了,这事情发生在回京前,还是她的主意。她暗声道:“我那个父亲呢?”“他没有这个胆量。”莫远恨声。“将军,此事已成定局,不如来日细查。”燕云歌说,“我今日找将军,是另外有事相问。”莫远深沉声道:“你说。”燕云歌沉默了许久,缓缓道:“我想问将军……可有反心?”第192章花贴莫兰的丧事最终从简,落葬的地方取在盛京郊外,若非一场大雪覆盖,一眼便能瞧出该是何等的风光秀丽。地方是燕云歌选的,莫远起先有微词,他更想让莫兰葬入莫家祖祠,不至死后漂泊无依。平静的眉眼听到这话,特意从季幽传来的消息纸上抬起,星星烛火在眼里跳跃,给人异常安稳的力量。火星卷起纸条化为灰烬,仿佛从未出现过。她挥挥余烬,语气淡然:“于我母亲来说,风光大葬还是一领席子裹身有何区别?她这一生被困得太苦,现下有机会自是往山水有情的地方去。何况,这里远眺又能看见西北,将军既然做好了一去不回的打算,我将母亲葬在此处,你往后想带她走也容易些。”莫远惊诧,很快肃起容来,语重心长道:“王相本无种,这话是对男子而言。孩子,我无意置喙你的想法,只是让你爬到那个位置又能如何?”又能如何。燕云歌认真抚摸着冰冷刺骨的石碑,表情孤傲冷肃。她突然抬头望了望澄如碧波的天空,此时有山风来吹得她白色的孝服猎猎作响,风声之大几乎掩盖去她冷静自制的声音。“将军也是如此想的么?”“什么?”“觉着我费尽心机,无非是为名为利为一口气,亦或以为我胆大包天,小小女子,何足道哉!”无人应和。她沉默着,也不该需人去应和。被质疑的话听得太多,她累了,总不能一一去辩驳去自证己身。燕云歌的目光从云层一点点坠落,说不出是失望,还是灰心,目光落在眼前孤寂的石碑前,仿佛看到了那张熟悉温柔的面孔。那人正慈爱地望着自己,抬起的手穿过风,穿过漫无目的的雪,轻轻地落在了自己的脸上。没有记忆中的温暖。是因为死了的缘故么?燕云歌皱眉地垂下眼,微闭着的眼角瞬时落下泪来。没有去擦的必要。她只在想,这个世上真的有来世么?来世的这个人会和前世是同个人么?现在的她又是否还要与前世的她一样的固执己见??????最初做官的目的是为了什么,仅仅是因为母亲需要一个出色的儿子,还是因为后宅的女人困惑的一生起了不甘?她居然因为莫远的那句又能如何,急急切切地需要去想一想。脑海里有个遥远的声音在此时回答:不是这样!不是为了扛起门楣,不是为了让母亲高兴,不是为了想学以致用去搏一搏前程!那又是为了什么!她想去问一问那个声音。“为暗哑者发声,为法理而仗剑。”那道声音清晰坚定,甚至穿过了无穷人潮,遥遥向自己走来。她湿润的眼睛眨了眨,对方已经站在她面前。是张非常年轻的脸,坚韧的目光凌厉地击穿她此刻微弱的伪装,更别提猎猎红服随风招展,意气风发遥不可及。燕云歌木楞着。她想起来了,她初入官场,踌躇满志,不出半载,意志消沉。不出家门不知女子艰难,不进官场不知男子猖狂,为官来所受到的抑挫,在深夜的酒肆里吐了个淋漓尽致,也是从那次开始,她发了狠地去锻炼自己的酒量。“没有人见过佛祖,每个人却都深信不疑,没有人见过女子为官,却一个两个地喊着女人能做成什么事情!”???“益州知州的的案子分明存疑,他却将雍县令史屈打成招,下到大狱!没良心的刁官,里外勾结草菅人命,就这还有人说他是好官,我呸!说我长得像个娘们一样,不如回家奶孩子,匹夫倚老卖老,也不想想没娘们哪里有他!”“愚蠢的不只是男人,还有那些未开化的女人!她们就盯着后院的一亩三分地,为了留住男人不是下毒就是栽赃,居然还有给我下药的,可笑实在可笑,我鼓励她们读书,她们说会识字会看看账本就足以,我让她们多出去走走,就是开店铺暗里去经营生意多见识下市面也好,她们却说妇人岂可抛头露面,那是上不了台面的女子所为,可去他娘的!她们就知道将自身和意志完全交托给男人,也不想想一旦被弃之敝屐会是何下场……”“风琰,该有个人去叫醒她们,去打破偏见,如果没人去,那便由我去,我去将她们从黑暗中拉出来,赋予其光亮!我要将这顽固的世道闹他个天翻地覆,痛快来哉!”听听,多么自以为是、不知天高地厚的话。燕云歌渐渐笑出声来,心中抑郁却为这年轻的声音舒缓开来,她抚着莫兰的石碑,温柔低语:“起风了,下次再来看你。”那风直吹得人左右摇晃,眯起眼。她对着石碑三鞠躬,又敬了敬酒,将酒悉数洒在脚下的土地,看了眼尚未刻字的石碑,对莫远缓缓说:“石碑就由将军来刻罢。”莫远似乎愣了一下。燕云歌走前,望一眼银装素裹,望一眼冰雪消融,内心的伤感被这和煦的风渐渐吹散,嘴角有笑如是说:“千里江山一向间,虽得宝地,无人惦记也是空。”都说人死皆空,可一个人的执念久了,难说不会有今世情缘未了、来生有缘相续的契机发生。她点到即止。说到空,脑海里又一道声音传来——大藏经中空是色,般若经中色是空。若是从头将看起,便是南柯一梦中。那淳淳之音,是无尘。另一头,将军府里。“少爷,老太爷让您去书房见他。”外面响起木童的声音。“知道了。”秋玉恒隔窗应了一声,神情蔫蔫地整整衣冠,老实去见爷爷。自那日从莫家回来,他恹恹似病,饮食不进,闷闷睡了两天。若非母亲相逼,就连军中参谋的选拔也想拒了不去。他无精打采地去考试,表现自然是不好,爷爷这会叫他过去,想是名次有了结果。精神烁烁地秋老将军一身居家常服坐在书案后,秋夫人拧着帕子,看着儿子从外面走进来,将心口一提。“见过爷爷,见过母亲。”秋玉恒规规矩矩地给两人行礼请安。秋老爷子挥了下手,“坐吧,有事与你说。”秋玉恒生怕等会还要被打得跳起来,背脊挺直地站在书案前。老将军也由着他,深思熟虑下开口,“两家事情闹到这个地步,你可想好了,要如何对待你那媳妇……”秋玉恒难得沉地住气,表情不变道:“爷爷,孙儿不想休妻。”秋夫人明显急了,“没有让你休妻,你可以冷着她……”“那也不行!”秋玉恒一口回绝,“错不在她,我不能帮着外人去伤她的心。”“你!”那句外人让秋夫人的心里无名火腾起。秋老爷子看在眼里,示意秋夫人稍安勿躁后,继续说:“你要护着她?”“是。”“你凭的什么去护,将军府嫡孙的身份,还是九品参知的官职?还是觉着自己年纪轻,熬也能熬出头?”秋玉恒涨红了脸,他是这样想没错,可下意识地挺直腰背,不服气道:“他不让我做官,我就去考武学,燕相一个文臣总不能将手伸到军队来,我不信我永远没有出头之日。”“就你那身手还想考武学,若不是我老头子的招牌还管用,你当这次递补里有你。”秋老爷子气得将手上的茶碗用力一搁,溅出不少茶水来。秋玉恒无法反驳这句,将脸绷得死紧。油盐不进给谁看呢。秋老将军冷冷地盯着人,意味深长道:“别以为她嫁了进来,你就能高枕无忧,你那媳妇招人的很,便是下堂再嫁,以她的容貌和出身,谁家有不成器的儿子,娶她进来管教准能收心。”秋玉恒心里一慌,瞬间想到了柳毅之。听说国公府老夫人广发花贴无人问津,不得已往六品以下的小门小户的官员中寻找适婚的女子,若是这个时候娘子与他和离——那个疯子会不会——秋玉恒怔了许久,半晌才从这个假设中清醒,当即跪了下来,痛下决心道:“爷爷,孙儿什么都能答应你。”秋老爷子冷笑连连。气他醒悟,又气他是为一个女人醒悟,没好气道:“给我滚回去认真考试,年后我为你安排人,你老实跟在他身边去军中行走,再有任性妄为,我一准将你媳妇送得远远的,省得她大好年华因你蹉跎。”话是假话,情是真情。燕家女娃的魄力和决断,至少能保将军府三代无虞。他很少有看错人,不然也不会因为她加名典礼上一个处变不惊的举动就将人早早定下。目前看来,能藉由她拿捏住这只野猴子一点点上进,也算异曲同工之效。“谢爷爷,孙儿一定谨遵教诲,不让爷爷失望。”秋玉恒只差拍着胸脯保证。秋老爷子被气得心口噎住,挥手想他滚出去,脱口而出的是疲惫无力的一句,“出去罢。”???待秋玉恒一走,屏风后的秋鹤走出来。“想这泼猴懂事,我们怕还得几十年好等。”秋鹤看着他的背影就只想叹气,“为他苦心铺路,他好赖不听,一说要休妻,就什么精神气都来了,你说气不气人。”秋鹤生气不是没有原因,他与燕相一向交好,现下燕家与莫家闹得水火不容,却是秋家夹在中间进退两难。而就玉恒这眼界,两家情谊再好,也要被他的意气用事给拖累。“不说他,你和燕相同在官场,抬头不见低头见,你自己心里有数就行。”秋老将军摆了摆手,不想在说这些烦心事,秋鹤叹了口气,“儿子明白。”“老爷,这年关也没几天,妾身手上杂事繁多,等一一忙完那边的事情回来,妾身想将中馈交到她手中,一来看看她掌家的能力,二来借由这次过年,让族亲和手底下管事认认她。”秋夫人压下心里的不痛快,轻声细语地说。府中的内务,秋鹤一向不大参与,说了句“你拿决定就好。”秋夫人应声离去,老将军却将人叫住,说:“先前的消息,兰妃努力产下一子,大人却没保住,满月之日刚好是年三十的晚上,宫里的意思暂时没有下来,但谁知中途会不会有变故,我们还是谨慎些。”秋夫人吃惊,这才知道宫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情,答应着道:“就自家人吃顿饭,不会铺张的。媳妇等会就通知下去,让庄子上的管事来时低调些行事。”秋老将军点点头,听得有些累了,挥手让人下去。秋夫人走前,耳朵细细一听,只闻秋鹤特意压低声道:“父亲以为这是陛下的意思,还是后宫里谁使的手段?”回应他的,是一道长长的叹息。莫兰的头七未过,燕云歌就已回户部就值,来前她先去宫外递了话,意外听到两个有意思的消息。一则是对门的,国公府的柳次子要娶妻了。老夫人从十三岁相看到二十岁,从三品以上看到六品以下,总算为孙子挑到了满意人选。对方是翰林院方大人府上的嫡次女。方大人官居从五品,乃翰林院侍读,能攀上国公之家他显然很满意这门亲事,听闻方姑娘并不情愿,在家里哭哭啼啼闹了好几天。按说这等消息谁家不是捂紧了,深怕传出去坏了家风,偏方家倒好,传得人尽皆知了才想起去堵外人的嘴。至于第二则么,还是对门的。兵部尚书年后西去平乱。两则消息放一起看,意思就来了,谁都看的出柳大人在给方家下软钉子,方家却还上赶着。燕云歌对柳毅之避恐不及,他那说疯即癫的性子早点娶妻也好,省得一直往自己身上放心思,想到西北之事,她心里活络起来,盘算着要如何避过白容,与南月先生见上一面。她不在京中两个月,很多事情的发展出乎她的意料——比如何宴的meimei,那位兰妃难产死了。而为兰妃医治的沈太医因内心愧疚难安,于前日递上了解官辞呈,陛下压下来不表。再一联想到季幽信中说的,沈沉璧已在城南燕府守了三个日夜,沈家必然是出了大事,还是与皇嗣有关。只是他不去找关系疏通,找上自己做什么?燕云歌将几件事情翻来覆去的推算,没得出什么有用的头绪,此时又有书令来送账册,一摞摞地整齐堆在她的书案上,快有半人高了。到了年底,许多衙署都在准备封卷,唯独他们户部十分忙碌,概因西军带着十万兵马回京,连带的西军的粮草兵马报销也如雪花一般源源不断地涌来。就这,还不算她出行前堆积的公务,燕云歌认命地执起毛笔心算。沈太医辞官之事传到了御史台,倒是给御史台的那帮言官们寻了件事情。御史中丞叫了沈沉璧过去,只道御史台近日有言官准备上奏弹劾沈太医,问及他的意见。沈沉璧早已经做好准备,此刻听长官传唤,心知最坏的结果可能来了,强撑着精神从位置上起身,匆匆而行。御史台的外院与户部相连,沈沉璧想了又想,中途转道先去了户部打算碰碰运气。户部人人忙碌,不时要从几个部门来回协调,眼下偌大一个律所,居然瞧不见几个人影。“请问燕云歌大人今日可有当值?”沈沉璧站着门外,谦和地问。回应他的是沙沙地书页翻阅声音。沈沉璧硬着头皮又问了一次,这次堆满账册的书案后面总算传来声音,“燕书令去军储仓库核查数目了,刚走,你脚程快点,兴许还能追上。”“有劳。”沈沉璧失望下回礼,不可能真的追到军储仓库去。事情发生几天了,他至今还记得那日父亲老泪纵横,一脸沈府即将大祸临头的绝望,父亲谨慎一生,临老却因走错一步,陷沈家于绝境。到底是梅妃娘娘算计的手段太厉害,便是父亲都栽进后宫争斗的暗涌里。要不是那天自己及时赶到,沈家……只怕已经没有沈家了。沈沉璧想得沉痛,不见云歌,他心中不安,可是见到之后,他又没有万全把握云歌会愿意淌这趟浑水。兹事体大,他已然没有主意。想到长官还要问话,沈沉璧收拾了心情,打算抄条近路,穿过游廊便往密集的文竹林子里走去,不期然地恰撞上没走远的燕云歌。两人视线在空中撞了个正着,倒都愣了一下。沈沉璧注意到她与人正说着话,急忙退了几步避嫌,心中想着待会要如何开口,没想到那头的声音毫不躲避,一字一句地清晰地传了过来。“前些日子,卑职差人送了些闲钱来,燕大人没有收下,可是数额不满意?敢问大人一句,可是还差上许多?”“与银子无关,实乃你们送上来的账目差的太多,临近年关,才及三成,本官再有心宽限时日,你这也凑不及了。”“数目可以回头再填回,可这燃眉之急,还要靠大人救火,还请大人再给些时日,最多半个来月,谁会发现呢?还请大人再考虑考虑。”“你这是难为我了。”“卑职不敢。若大人想通了,窗台前放束红梅即可,卑职得了消息就会来寻大人。”“容我想想,你先回罢。等等,走这条道,无人。”“是,卑职告退。”燕云歌直到那名官员的身影走不见了,才抱起搁置在台阶上的文书,朝被风吹得来回摇摆的竹林后走去。“沈大人。”细算起来,她与沈沉璧小半年没见过面。想当年一同大考的情谊早互引为知己,只是出了刚才的事情,好不容易缓和回来的关系怕是又要坠回冰面。对方毕竟是御史台的人,燕云歌没想着会轻易糊弄过去,直到沈沉璧主动向她行了一礼,她还有些恍惚。这沈大人,终于沉得住气了。见他行完了礼就要走,燕云歌忙道:“沈大人等等——”沈沉璧回头:“燕大人。”燕云歌道:“刚才的事——”沈沉璧摇摇头:“燕大人是聪明人,必知有所为有所不为,何况燕大人刚才已经回绝,至于以后的事,追究官员渎职受贿不是御史台的职责。”说罢,匆匆离去。曾经刚直不阿的沈大人,居然替她开脱。燕云歌面上带着笑意,眼睛里却一点点冷下来。沈沉璧直到天都暗了才从御史台出来,事情比他想得还要糟糕,长官通知他明日起会有言官弹劾父亲,父亲是太医院院首,正五品的官,言行举止皆在御史台肃查范围,可是数位言官一同发难,从未有过这样的事情。沈沉璧打算回府之后,马上去找父亲,也得让母亲最近少出府,少接人帖子,哪知道刚进府,就见里头慌成一团。“出了什么事!”有丫鬟跌跌撞撞从后院跑出来,神色苍惶:“老爷……被禁军押走了……”沈沉璧转身就往外跑去,跑了几步才想起来,那可是禁军,只听皇命的禁军。他回头看向小丫鬟,声音都颤抖了,“禁军拿人可有说明什么事情,还有我母亲呢?”“说是……说是老爷涉嫌谋害皇嗣……”沈沉璧整颗心沉下去,果然是这个罪名,梅妃,好狠的梅妃!他转身朝外跑去,留下交代,“你们照顾好母亲,今天不要等我回来。”他要去找云歌,她这么聪明,一定会有办法!沈太医下到大狱这么大的消息,自然很快送到白容手中,他让家将下去,只字不提这场会让后宫闻之色变的风波,他不想因这些芝麻小事破坏两人难得的相处。所谓言官,其实是个会打嘴仗又不讨好的职位,当初这人自荐为刀子,一句宁得罪女人也别得罪文人,令自己鬼使神差地收下她做谋士,可是算着有这么一天?白容坐在棋盘前,掂玩着手中的帅棋,看对座之人,眉头紧锁陷入苦思,嘴角微微翘起。用了半晌,她终于掂出一颗,那是一颗「车」。红车六进五,黑马六进七,是招反杀。白容眉眼一挑,棋技不错,往常这招他可没输过。“草民谢侯爷承让。”燕云歌一笑。弃象陷车的小把戏,自己许久未下象戏,差点被骗过去。白容兴致高昂,“再来一局。”燕云歌想到西军一事,也有心趁此探探消息,颔首就道:“草民却之不恭。”正重新摆棋,门外有人回禀,“侯爷,定国公府有帖子来。”“拿进来。”白容眼皮都没抬。燕云歌从家将手中接过帖子,确认了是柳毅之府上的,心中意外了一瞬。“写得什么?”白容问。燕云歌看了看,递给白容,“定国公府上的老夫人请侯爷府里的女眷去赏梅花。”白容哼了声,不屑看,只道:“不是被那疯子砍光了,还邀人去看什么。”燕云歌也想不通,想到莫远说的柳毅之和白容昔日还是同窗,她翻来覆去看这帖子,一脸奇道:“侯爷与国公府素无往来,老夫人怎会给侯爷府上下帖子?”白容呷了口茶,漫不经心说:“不巧与那疯子一同读了两年书,这家老夫人倒还值当给个面子,至于其他,终是上不了台面的东西。”看来关系不好。燕云歌正想着,却见白容突然凑近,他嘴里的茶香直冲脸面,吓得她往后躲去,肩膀却被用力按住。“上次的事,你想好没有?”燕云歌愕然,“侯爷说的是……”“自是娶你为妻之事。”……??大藏经中空是色,般若经中色是空。??若是从头将看起,便是南柯一梦中。——出自志公禅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