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新的发现

    在茨木的职业信条里有一个至关重要的原则：恐惧来源于真实，彻头彻尾虚构的东西一定吓不到人。

    茨木坐在旅店床上，大致翻看了一遍手里的剧本，他发现编剧并没有对那位暴君大书特书，甚至没有把他当作重要角色去撰写前史。

    然而造型美术师的工作需要足量的信息，哪怕是塑造古墓里的僵尸，也需要把它们身上诸如年代、来历、诞生原因等等细节搞得尽量清楚。茨木拿起手机，坐在床上开始搜索暴君的名号，他需要找到更多有关这家伙的线索。

    人们听见“暴君”二字的时候，往往认定他生前杀人如麻、死后殉葬无数，金银妆成的陵墓里肯定是一片尸山骨海，困着帝王生前的仆人们永世为奴。然而，当茨木找到了这位古墓主人的详细生平，却发现活人殉葬的习俗早在暴君出生前四百多年就被废止了。

    不仅如此，这个可悲的暴君自幼荒诞却只活到了成年，满打满算荒yin了九年，潦草收场，连个后代也没留下。

    他残害的还多是与自己无关的平民，那么即便他们化为冤魂，也跟暴君的陵墓扯不上关系。

    这样一来，如果墓里根本不存在活人殉葬，僵尸的塑造就只能生搬硬套地瞎编。

    茨木脑中空空荡荡，什么想法也没有。

    他烦躁地翻着手头的剧本，渐渐困意跟着头痛一起爬了上来。

    茨木梦了一晚上血腥的僵尸情节。末日生存游戏里的丧尸、非洲宗教传说里的丧尸、被生化武器感染变异的人类、被东方邪术炼化的不死之身……它们成群结队簇拥在旅馆狭窄的楼道里，挥舞着造型烂俗的肢体，嚣张肆虐，茨木则手执一根尖锐的铁棒，挤在看不见尽头的黑暗中，一个接一个地捅穿毫无新意的灵魂……

    他临睡还特意把鬼葫芦叫出来陪自己，结果鬼葫芦对着空气嚎了一晚上，茨木倒好，沉浸在他烦躁的梦里，对周围一切充耳不闻。

    上午十点，茨木头昏眼花地醒过来。

    他下楼吃了趟早饭，手中依旧不离那沓剧本。

    抛开僵尸情节的烂俗不谈，他确信自己挺喜欢这个故事，总觉得字里行间一定有可以抓住的东西，只是他横竖都还看不出来。

    新的剧本延续了之前的框架，换汤不换药，仍旧是个有关梦魇囚困的故事。所有恐怖场景都发生在主角无法醒来的层层梦中，直到最后，梦与真实分不清彼此。

    故事大致说的是：主角的车抛锚在一处古墓旁边的树林里，他不得不夜宿林间。天黑之后开始下雨，主角刚巧被雷劈中昏迷过去。他以为自己从昏迷中醒来，却被树林里遍地的厉鬼凶残地追杀，好不容易意识到这是梦境、从一层梦里醒来，却没想到第二层依然是梦。并且，随着厉鬼的消失，第二层梦中出现了更真实的古墓僵尸……故事的结尾处，主角看似回到现实，也终于看见了自己的车，然而当他走上公路求助，远处的雾霭里响起的却不是车马达的轰鸣而是马蹄声。

    “小伙子，豚骨拉面好了！”店主端上来热腾腾的一碗面，打断了茨木的钻研。

    工作日上午不赶路通勤的年轻人引起了店主的好奇，她忍不住问茨木是不是来旅游的。

    “算是来采风的吧，”茨木回答，“今天打算考察几个古迹什么的。”

    茨木拿筷子撩起一口面，爽利地嗦进嘴里——味道很不错。这是来到这里之后第一件顺心的事。

    “古迹哦，那会去天满宫吧？”店主给了茨木一条线索，“刚才听你说‘采风’，你是作家吗？写书的人要拜一拜道真，很灵验的！可惜这个季节不对，天满宫的梅花还没开。”

    茨木心说这里到底是座小城，天满宫这种遍地都有的神社在这里建了分社，就算得上首屈一指的古迹了。

    所有天满宫都是供奉菅原道真的神社，而道真生前最喜梅花，所以天满宫种梅花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左右是哪里种得繁盛、品种珍奇的区别。

    不过提起菅原道真这个名字，茨木倒想起来自己听过他的故事。

    早先茨木是在八卦野史的书上看到过“清凉殿落雷事件”，主角正是菅原道真。这人按说起来是自己前世的同代怨灵，生前空有一身才华却伴了虎狼之君。他被王公国戚害死之后，相传其灵魂含恨不休，追杀了所有谋害过自己的人，甚至在群臣议事的清凉殿光天化日降雷复仇。最后，仇家为了平息事端，甚至专门替他扩建天满宫并把他奉为家族之神。

    茨木多数时候是不信这些故事的。假使一个人死后有能力做出惊天动地的复仇之举，那他生前必定不是凡人。就算这一世为了经受磨难而来，那死后归位自有妥帖的去处，哪会需要仇家畏惧他、供奉他，才从一个厉鬼摇身一变成为鬼神？

    不过信与不信搁置一边，茨木还是循着店主所指找到了那座天满宫神社。

    他没想到这一来，竟然真的有所发现。

    当地的这座天满宫，同时也是土师氏供奉氏族神的地方。

    土师氏何许人？是最早的陶俑世家，他们的氏族神自然是赋予陶俑超自然力量的存在。天满宫的介绍文字里还写着，菅原道真被贬官这里之后，也曾经在这座天满宫亲手制过造像。

    好巧不巧，茨木昨晚刚做了功课：古时的王陵里不再有活人陪葬之后，就只留了一种殉葬用器，名为“殖轮”。这“殖轮”指的正是墓葬专用的陶俑。甚至有种说法，每一件“殖轮”都能对应到墓主生前具体的一位仆人。

    茨木站在光秃秃的梅树下，差点一个人笑出声来。他觉得菅原道真可能真有点带来好运的本事。

    茨木同时记起来，几百年前有过一段民不聊生的乱世，很多皇亲国戚的陵墓都被盗过。盗墓贼是古时候的平民，只盯着金银珠宝抢夺，大概率没有理睬陶土做成的“殖轮”。

    如此一来，这个故事的前史就可以变成：此地的暴君陵墓数百年前曾被人洗劫一空，只留了暴君的骨骸和一群陶偶，以及一处敞开的墓xue出口。百年来，出口被荒草掩埋，暴君则阴魂不散，又因为陶偶遭到破坏惹怒了守护神，从此暴君借着守护神的力量诅咒了所有踏进这片密林的人。

    茨木兴奋地把自己的发现和构想编辑成文字，发给了导演。只要导演一拍板，他就会按照“借助泥土重生的僵尸”这个思路去设计造型。

    心头最大的一块石头落地，茨木也决定像个游客一样在这座给他灵感的天满宫认真地转一圈。

    当下的确是淡季，后院的梅园不仅枝条稀落，也应景地人迹罕至。

    茨木独自走了半天，只发现了一个打理园艺的工作人员。他于是上前询问天满宫除了赏梅之外的活动，却被告知这里一年一度驱除灾厄的祭典不在这个季节，要将近两个月之后才会举行。

    驱除……灾厄？茨木心头隐隐动了一下。

    虽说，神社举办驱灾除秽的仪式再常见不过，可“老熟人”名字的突然出现还是惊动了茨木的直觉。

    就在这时，高桥导演的回复过来了。

    他肯定了茨木的灵感并告诉茨木，编剧的想法跟他不谋而合。剧本里之所以让主角被雷劈中晕倒，正是因为编剧考察了古墓附近，拜访了同一座天满宫。这个桥段致敬的正是与道真有关的“清凉殿落雷事件”。因此种种，基于陶偶的僵尸也完全符合编剧的想法，他们甚至碰撞灵感之后有了更多点子。

    清凉殿落雷事件——茨木一经提点忽然意识到，这里面恐怕暗藏玄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