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冤家路窄

    这一阵相处下来，茨木当然知道鬼葫芦不是一条恶犬。

    然而鬼葫芦先前的主人必定不是善茬。都市传说里，确实有杀死黑狗放血来镇压厉鬼的做法，但镇压什么样的厉鬼才需要放干一条黑背全身的血？

    并且，显然那个单身汉是过往所有屋主中最可能懂阴灵术法之人。

    的确可以假设他是房中灵异现象的起点，如此推断，那张阴木制成的床似乎也可能由他而起？再或者，连小女孩的事他都脱不了干系？毕竟除了旧时的屋主，谁还能这么轻车熟路地摸回院子炼化这里的地缚灵？

    茨木觉得自己开始有了思路。

    不过此时此刻，比起追查真相的冲动，鬼葫芦的凄惨过往更为沉重地压在茨木心头。茨木前所未有地想给他一些来自新主人的慰藉。

    跟随记忆，茨木动身去找他最熟悉的连锁便利店，那里的牛rou丸是鬼葫芦喜欢的食物。

    夜色已经全然黑了。

    商圈巨大的广告银幕、闪耀的霓虹和夜灯被次第甩在身后，穿过最后一条繁华的街，茨木迈进一条人迹稀少的窄巷。他记得，穿过这条二三十米的弯曲巷子就能看见便利店的招牌。

    可走了一阵茨木才发现不对劲。不知是太久没来这一带，还是最近心神，不宁记忆出了差错，茨木足足走了三五分钟也没看见巷子的尽头。

    大概是附近巷子太多走错了路，他想。不过大致的方向应该也错不了太远。

    这想法终止于茨木又快步疾行了好一阵，在看不到尽头的黑暗里不得不重新停下来。逐渐升起的不祥预感盖过了一切。

    “鬼葫芦。”茨木摸向挂在腰带上的契符。耳边的风扬起微弱的波澜，风止，黑夜仍是一团死寂。

    茨木心头暗暗一惊。

    “鬼葫芦！”他又提高分贝喊了一声，一边打开手机灯光，想要照亮眼前的巷子。

    还是没有动静。惨白的光照在毫无生气的地面和墙壁上，吞没它的是无尽的黑暗，尽头之前看不见哪怕一扇窗、一扇门。

    茨木知道，自己被困住了。

    他猛然想起还睡在身后背包里的“小姑娘”，努力聚起“第三眼”的视觉扭头看去。这一看却发现，映射在视野里的已然是一片空荡，什么灵体都不存在似的。

    身前、身后、身侧，也都是一片空荡。

    酒吞那缕无时无刻不萦绕在他身边的气息，竟也凭空消失了。

    茨木被隔绝在了一片完全的孤立之中。

    敞开的灵视却在这时看见，墙与地面之间的缝隙竟在悄然渗出一层薄薄的紫色雾霭。

    转头或许还有退路。

    然而，茨木没有转头也没有后退。冤家路窄，眼下这样的重逢是逃不掉的。

    茨木以灵视凝望着生平第一次在现实里主动现身的“紫雾”，一步一步朝着它来的方向走过去。

    他这回只走了十来步。

    转过最后一道弯，面前果不其然就出现了微弱的光亮。那是一张悬挂在头顶的霓虹灯牌，灯管潦草地勾勒出两行连写的英文字母——

    “Double　Club”“TOILET”。

    是一间酒吧的指示牌，旁边的小门显然是洗手间外的后门。

    一阵污浊的风卷过，巷子里忽然掀起一股难闻的泔水味。茨木本能地避开那股味道，推开酒吧的木门快速躲了进去。

    面前直挺挺地撞上一堵墙，烫眼的群青色伴随混合酒精味的劣质琥珀香薰扑面而来。

    此情此景，茨木僵在原地愣住了。

    这间酒吧，不正是先前那个失踪的主演被杀害的地方？

    “紫雾”已经趁乱消失不见，只有舞池里传来的音响和欢声此起彼伏。

    茨木掏出手机一看，时间是晚上六点多，信号满格。银行推送的咖啡厅消费记录原原本本地写在信息栏里，上一条消息则是房地产经纪人发送的“我会准点到，茨木先生下午见。”

    一切都是真实的，只有他脑子里发蒙，呼唤酒吞和鬼葫芦的意念依旧石沉大海。

    茨木一头扎进洗手间，撩起冰冷的水柱狠狠泼在脸上，努力定了定神。

    面前的镜子照出他的容貌，明明一切如常。

    就当茨木盯着自己的眼睛试图找出破绽的时候，镜子一角凭借昏暗作掩，悄然映射出一缕自他身后扬起的黑烟。

    影子猛然穿出手，死死捂向茨木的口鼻。

    堪堪早了半秒觉察，茨木快速低头抽身。可他还没站稳脚步，就听上方的炼魂尖厉地嘶吼一声，俯身冲他直扑过来。

    转头间，茨木领子里的赤红印记露了出来。

    炼魂一震，突然痛苦地捂住脸面，指间“滋滋”地灼出一股焦烟。趁此破绽，茨木反客为主，意识紧促地聚向“第三眼”，将浑浑噩噩的眉心强行撑出一条缝隙。

    额前一阵天旋地转。

    茨木紧闭双眼，以灵视看见黑色的影子扑面而来，血红的一双鬼眼直死死勾着他，但就在下一秒，它的身形连同凄厉的嚎叫一并消失在了茨木的额头里。

    茨木勉强扒着洗手台撑住身体，镜中重叠的倒影把他的双眼也勾勒得血红一片。

    颅腔深处像煮开的水，激烈地翻滚着。

    茨木猛然意识到，这次吸进的炼魂并没有被立刻溶解。它在挣扎着，试图控制自己。

    眼前的世界昏沉了三五回，一次接连一次，茨木努力清醒回来。四周事物在视野里晃荡，包裹着红蓝绿色错乱的光晕，而他的体温也在不可逆转地降低。

    更致命的是，他的内心深处涌动着一团没来由的怒意，全身的汗毛都在挣扎间倒竖起来。

    他想起来要摸包里的铃铛，可是身体石化般地撑在镜子前，兀是用一种饱含仇恨的眼神死死瞪着镜中的自己。

    镜子里的他，眼底开始浮现出一层若有若无的缥缈紫色。

    “你为了找我，费了好大功夫。”茨木冲着镜子脱口而出。

    无端的愤怒有了指向，收紧到极致的心脏瞬间喷涌出一股浑浊恶气。

    “紫雾”扯着镜子里的茨木的嘴角，得逞地冲镜外的他一笑：“祂也没看住你呢，你还是来了。”

    眼睁睁看着自己不由自主地说话的感觉十分诡异。

    茨木努力夺回声带的主动权，并质问道：

    “你不是鬼，你到底是什么东西？你找我有什么目的？想附身么？”

    “附身……有用么？”“紫雾”几乎是瞬间夺走了茨木的声音，并让茨木感受到了它咬牙切齿的恨，“虚无种子，我本应该即刻吞了你……你和祂，你们什么也不是！”

    最后的这句话，说的不是任何一种人类的语言。

    茨木突然想起来，他在梦魇中也听过“紫雾”用这种语言对自己说：“以你为中心，传播者。”

    这回忆不知怎地，骤然触痛了茨木的逆鳞。

    眉心的黑洞汹涌地翻起来，茨木竟以同样的语言冲镜中咆哮道：“滚你的传播者！老子从来不是！”

    瞬间的暴怒像一团烈火，缠住炼魂挣扎蠕动的影子，在第三眼的空间里一瞬消弭无形。

    镜中的倒影也一下脱离了幻境，倒映回茨木本来的样子。

    “虚无种子，你们只是两个空有的名字……”“紫雾”阴魂不散的嘶哑声音继续回荡在茨木的脑海里，“等我找到……等我找到你就……”

    离奇浓密的黑烟从洗手间里侧的门缝底下喷涌似地渗出来，须臾就铺盖了本不宽敞的地面。

    黑白交错的地砖不可逆转地“塌陷”下去，地面登时出现一个庞大的“深坑”。然而细看那“深坑”正中哪是什么凹陷，分明是交缠一处的浓黑的影子重叠成墨一样的黑色。

    凄厉哀怨的嘶吼伴随一条条身影从那“墨”里纷乱地爬出来。

    这不是一个下陷的漩涡，浑然是一口喷发着魔物的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