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昵的酷刑
起初他什么也没意识到。 随着巴瑞思先生的离开,赫尔加包揽了所有工作,还清欠款,重新雇佣仆人,大张旗鼓搬来漂亮的家具和无数精巧的小玩意儿;只是稍稍有些磨损的金丝地毯被丢进地下室的角落,上面堆着着同样被替换下的书桌和衣柜。在霍斯特先生看来,它们结实耐用,离被抛弃的命运至少还有几十年的服役时间。 “你太过铺张,” 他拄着拐杖,少见的出现在楼梯口,面色发白,似乎才从噩梦中苏醒:“吗哪和鹌鹑蛋也会变成臭虫,上帝给予的我们要珍惜。” 赫尔加站在大厅中央,身穿她称之为“公务套装”的宝蓝色马甲和与之相配的长裙,领口钉着一只贝壳雕成,缀有巴洛克珍珠的胸针。霍斯特先生不得不注意到那无底洞一样的华丽衣橱和奇妙的风格。她很讲究,也可以说得上时尚,却不是巴黎或伦敦推崇的那种。她不在意完整性,穿着或配饰中总要带着些男人气,譬如表链,皮靴,马甲甚至是双排扣的西装。指挥搬运的第一天她穿着一件雪花呢的黑色日间礼服出现在楼梯口,霍斯特先生看到裤子时冷漠的上下打量一会儿,便回到房间祷告,直到赫尔加主动换上女装才出来。赫尔加确信他本来会要求自己穿的更像个家教良好的淑女,只是付清贷款给她买来了暂时的服饰自由。 “这个,”她冲一张桃花心木的写字台扬了扬下巴,“请您放到书房的角落里去。不,不用担心,书房从来不会有太多张桌子。是的,搬起来,不要撞到,它比想象的脆弱。那是莳绘漆,不是金子。没错,它非常漂亮。” 搬运的仆人是个活泼的年轻人,用崇拜的眼神打量家具,粗糙的指腹在花纹上打转,似乎不敢贸然抬起它。 “这远称不上奢靡,是您过去的生活方式太过简朴了,”赫尔加穿过还没来得及挂起的土耳其刺绣挂毯,挥舞着细长的玳瑁手杖,“您看,那是内隆和古勒的作品,用薄乌木和黑梨木做成,与这个一块儿的另一件柜子还躺在凡尔赛宫的房间呢” 她点了点一只镶嵌螺钿的屏风,“我打算把壁炉上的镜子换成鎏金的,再在会客厅里挂上一副画,贝利尼或是威尔森。那间屋子可以做收藏室,展示些精巧的小玩意儿。我有一只会唱歌的机械鸟,看上去同真的一样。”紧接着她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小心翼翼的转过身,摆上标志性的微笑,眼睛亮亮的,露出一点牙齿,微微耸肩,好像准备分享一个甜美的秘密,又有些诚惶诚恐的尊敬,“当然,如果您不愿意的话,我们可以都回归原样。” “这是你的房子。” 他看都没看那美好的陈设,转身回到房间,传来一阵门锁转动的声音。“除了卧室以外,你随便处置。” 他拒绝赫尔加请来的裁缝,摆满衣柜的漂亮礼服一动未动。温暖书房金碧辉煌,摆满珍贵古籍,当犹太人魏斯曼皱起那著名的大鼻子,谄媚的露出牙龈时,他也没表现出任何一雪前耻的得意。霍斯特不能心安理得的接受资助,被愧疚和模糊的虚荣折磨的夜不能寐。“那是你的钱,我没有权利告诉你怎么用自己的钱。” 他始终只吃白面包和水,连黄油也不抹。“我不会命令你节俭,同样我也不会接受任何来自你的礼物。从各种意义上来说,这都是你的房子了,我只是个暂时的住客,不需要多余的享乐,过去如此,现在亦然。”他声称赫尔加付清全款是上帝的旨意,但他也不可以滥用上帝的善意。赫尔加则很厌恶“暂时的住客”这一措辞,认为把死亡请进日常交流实在过于不祥。 慢慢的,他逐渐意识到了一些问题。 在一个宁静的下午,霍斯特先生靠在长扶手椅上假寐。温和的空气裹挟云雀细微鸣叫和花苞蒸腾的水分,悄无声息钻进斜开的窗子。他有些沉醉的重心向后,竖起的硬领下露出一截带有鲜活跳动血管的苍白脖颈,略带病容。眼皮上生着几抹非常浅的蓝色血管,鼻梁的一处眼镜压痕和隆起的眉骨衬得眼眶发青。哪怕在休憩时,他也紧抿嘴唇,在沉思中裁决哲理。得益于严苛禁欲的生活方式,他保养的很好,岁月描上庄重惆怅的细纹,也使那张寡淡忧郁的脸多了些细腻的情愫。眉骨和眼睛的距离稍稍有些窄,在闭目时显出些眉眼低垂的温顺气质,非常微妙,就像深秋薄雾,转瞬即逝。 她的手停留在半空中,像海葵一样轻轻招摇,在男人胸前投下一片摇曳的阴影。它缓慢上滑,从凸起脆弱的喉结到紧绷的下颚线,直到停留在面部。脸颊上轻盈的浅色汗毛,翕动的睫毛和形状美好的嘴唇在微微颤动着,似乎因为光线变化而不适。他睁开眼睛,只看到赫尔加负手站在离他两步远的地方,殷勤地笑着:“我敲门了,但您没应声。晚餐准备好了,先生,鲜鲑鱼和奶油芦笋,都是巴瑞思先生送来的。” 霍斯特先生条件反射的眯起眼睛,举起左手举遮住阳光,圆润的指甲发出同袖扣一样的温和光泽。“谢谢你。” 声音沙哑而疲惫,似乎需要一段时间才能找回自己的喉咙,“但我在殉难日不用晚餐。”说完,他有些僵硬的移步至窗边,惆怅的盯着一只灰色羽毛的小鸟衔着树枝盘旋,寻找不知何处的巢xue。“以后让仆人来通知就够了。晚安。” 霍斯特先生在惩罚自己,这点毋庸置疑。他把整栋庄园连同后面那片漂亮的草场都留给赫尔加随意摆弄,后者则像用树枝当积木的孩子一样肆意挥霍。跑马场和露台装了又拆,高灌木迷宫里装饰硕大精致的石雕喷泉,霍斯特先生只从窗户里远远瞭望过几次,大致认出是几只神话中的巨兽造型。棚屋盖在掘开的菜园上,篱笆越筑越高,直到变得像个小城墙。一串用圆润的鹅卵石铺成的小路通向铺天华丽帷帐的室内,天鹅绒的光泽温暖厚重,流淌的火焰一样燃烧。昂贵家具和做工精湛的艺术品目不暇接,齿轮机关轻轻旋转的声音伴随栩栩如生的机械鸟鸣不绝于耳。巨大的赫姆勒坐地钟表盘像米尔顿诗中的月亮,指引来访者的视线,指针和数字皆有铜鎏金制成,钟摆闪闪发光,外壳用纯黑胡桃木制成。霍斯特先生也无法掩饰对它的喜爱,那沉重,均匀的撞击声总是保持在一种很好的平衡里,既不太重,也不太轻,悄无声息的吻合思维的步伐,把杂念一一剔除。 霍斯特先生的起居范围收缩到了自己的屋子里-唯一没被改造装修的屋子。还是灰蒙蒙的,整洁冷清,装饰蓝色墙纸和过去的老旧被褥,跟屋外相比简直像仆人的房间一样。他不生火,哪怕晚上冻的瑟瑟发抖也不妥协,拒绝赫尔加三番五次的好意,负隅顽抗,像破产时一样穷酸度日,几乎从未吃过除果腹以外的食物。他固执的守住自己的牢房和避难所,同外界相隔,日夜不休地用过去的错误折磨自己。年轻时便有旧疾日益严重,心脏和血管疼痛引起手指筋挛颤动,霍斯特先生担心时日无多,迫切希望能在过分虚弱无力自保前抵达南方。 起初赫尔加会殷勤的邀请他一同用餐,用无数礼物诱惑他走出房间,这其中包括一打多的手杖,拜占庭钱币收藏,初版《植物学:拟态植物的生长周期》,乃至数不清的丝绸领带和宝石袖扣。她不厌其烦的敲门,用最尊敬,最温柔的语气呼唤他:“先生,您确定不出来么,今天的天气非常可爱,花园里来了两只云朵一样的小羊,摸摸它们对您的身体一定有好处”,“晚餐是安森瑟先生拿手的炖鸽子和牡蛎,您一定要尝尝。” 她妄图用这些在她看来无法抗拒的珍宝引诱他,而他的回答也始终如一,彬彬有礼,斩钉截铁,“谢谢你的好意,以后不必打扰我了,再见。” 他现在不讨厌赫尔加,至少不特别讨厌。她只是不巧的近距离分享了他对人类这个总体的反感。霍斯特先生看守着一所缄默修道院,完美平衡死气沉沉的阴霾,不欢迎任何来访者和改变。 他发现时已经太晚了。 直到一群大雁从窗外飞过时,霍斯特先生才意识到夏天已经结束很久。他忧郁的抚摸着下巴上的胡茬和刮伤,为自己笨拙虚弱的体态而困扰苦闷。南方,他想,去了那边一切都会好的。 过了不知多久,他的沉思被打断。 随着一阵轻柔的敲门声,布满破碎地毯尘埃和干涸墨水的空气里飘来浓郁的沙龙香和酒气。 赫尔加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您好,先生。” “你好。” 他声线平淡的答道。 “您在修面么?” 她用两根手指勾住下巴把男人的脸颊转向自己。皮肤接触到皮革的瞬间霍斯特先生缩了一下。他拒绝任何人直接触摸自己的皮肤,连巴瑞斯都不可以,只能在一旁服侍。那种被侵犯的亲昵感让浑身肌rou绷紧,下一秒就要弹开。“我来帮您吧。”她没注意到男人的僵硬和厌恶,保持着这个轻浮的姿势说。 “手。” 他忍着恶心闭上眼睛,不自觉地颤抖。 赫尔加被逗乐了,撑坐上桌子。“您觉得我们是什么关系?” “不是你可以坐在我桌上的关系,这太不雅观了,站好。” 他斥责道,努力不去看她。“你喝酒了么?为什么这么放肆?” 赫尔加发出一声表示怜悯的长音,“哦——, 可怜的霍斯特先生,您在害怕什么?” 她再次伸手想在拧他的脸颊。“放尊重点!” 他用手背拍开女人的手,努力站起来,向后退去,“恐怕我要请你出去了,小姑娘!” 赫尔加哈哈大笑起来。 她好整以暇的凝视着霍斯特先生的疑惑,小腿带动裙摆在空中慢悠悠的摇晃着。“我想我们很快就不得不更亲密了。还记得您的欠款么?” 她笑的眉毛都弯起来了,“将近六万的欠款。” “怎么了?”他靠着床边,手掌紧张的摩挲墙壁。“它们怎么了?” “代理人老莫克先生,上帝保佑,去世了,他的儿子,彼得·莫克,能干的年轻人,子承父业。今天午餐时他告诉我,从咱们这儿的法律来说,不是由您本人亲自支付的债务并未还清” 她举起一只手指,晃了晃,“那我的钱去哪儿了?这当然是我的第一个问题。相信我,我和您一样关心这件事儿。您猜猜,我的钱上哪儿去了?” 霍斯特先生顺着墙无声无息的滑了下去。 “我买下了您的债务。”她笑眯眯眼睛像一对儿玻璃球,“您现在欠我六万镑。” 轻微的沉吟从绝望的泥沼中传来,他的脸埋进膝盖,手包裹着头轻轻抽搐,又像在拥抱自己一样小幅度挪动,喃喃自语。前几个月的记忆迅速从眼前划过,他由衷的后悔当初不尽人意的冷漠。下一步是什么?宣告破产后所有的财产都会被拍卖,包括南方的小屋,名誉尽毁,扫地出门,成为第一个欠了养女六万英镑的蠢货。他能尝到喉咙深处的腥味,心脏把血挤进了气管,不得不屏住呼吸才勉强压制呕吐的欲望。 “不论如何,先让我来帮您完成要紧的事儿吧。” 她拍了拍板凳示意。 男人呆滞的靠在椅背上,双手平放,任由赫尔加用粘了肥皂的锋利刀片顺着脸颊移动。融化的泡沫渗进早先尚未愈合的伤口,引起一阵若有若无的刺痛。空气里满是皮革,薰衣草肥皂,清水以及呼吸间的薄荷气息。她靠的非常近,以至于男人看不见她,唯有余光能察觉到晃动的模糊影子和那双灰蓝色,狡猾的眼睛。他凭尽全力才忍住缩起肩膀的欲望,一动不动屏住呼吸。 “我做的怎么样?” 粗布挤压刀片,发出令人愉快摩擦声。“虽然一定比不上您,但作为一个女孩已经很不错了。诀窍是先左后右,开始和结束时都要用温水。” 霍斯特先生沉浸在卷土重来的债务里,怔怔的用眼神哀求着什么。他与镜子中的自己对视,心头一颤,那苍白阴沉的男人带着怨气和指责,狭长的伤口成了一道阴影,满脸病容,熟悉又陌生,令人生厌。 “这是我割的?” 赫尔加忽然掐住男人的两腮向一边扭去,手指深深陷进脸颊。“疼么?” 她几乎有些期待的问。细细的创伤突兀地出现在细腻苍白的肌肤,好像昂贵画卷被割出一道平整的裂缝,或是碾碎一朵精心栽培的珍稀玫瑰,带着哀伤又肆意的刺激。这满足破坏欲的快感在孩童身上尤为常见,撕扯蝴蝶的翅膀,再用沾满鳞粉的柔软小手拆下甲壳虫闪亮的背壳,他们乐此不疲,探索自然的同时也逐渐意识到自己的力量。随着年龄增长,如此背德快感逐渐被压抑,最终以不同的方式得到宣泄,有人热衷观赏悲剧时的痛哭,作家用无数笔墨创造出缪斯再将她杀死,土耳其人砸碎康斯坦丁堡精致的彩色马赛克大理石壁画,乃至莫名产生的从高处跃下的欲望,一切都衍生于生命最初的,与生俱来的破坏欲。男人保养得体,鲜少出门,似乎从不曾被太阳和风沙摧残过的脸趋于完美,带着一种盛气凌人的阶级骄傲,甚至不可想象竟有利器残忍放肆到破坏它的光洁-某种亵渎的成就感,好像圣物上印刻了红唇,莎乐美亲吻约翰冰冷的嘴唇,给独角兽锁上粗糙黑铁的马嚼口。伤口因此具有了象征意义,暗示他是脆弱的,可以被伤害,毁掉他甚至是“美”的。 霍斯特先生的眼神顺着动作垂向一边,避开了女人灼灼的目光,她的语气,动作,神情都像野狼在打量瘸腿的猎物。“不是。” 他轻轻的尝试挣脱。 赫尔加温和又失望的用拇指指腹触碰伤痕,“那是怎么弄的?” “我不小心刮的。”他意识到自己无法逃离被触碰的厄运,痛苦的扭开视线。 “您看看,您吃的太少,虚弱的连刮胡刀都拿着直发抖,以后我来帮您刮吧。” 他能说什么?直到赫尔加离去他都保持着沉默僵硬的怪异姿势,像一截被卡在椅子里的原木,过了许久才蹒跚的扶着墙挪到床上。少见的蜷缩起来,用柔软的被褥将自己包裹,断断续续的祷告。下午的羞辱令霍斯特先生恐惧作呕,她触摸他,用对犯错的孩童和下仆的方法摆弄他,她嘲笑他,清楚他无力反抗,只能默默消极应对。她甚至带走了那只刮胡刀,大约是怕他自杀。她在威胁他,每一次接触到暗示着她接下来还有能力做出什么。 随后的日子里,这种亲昵温和的侮辱愈演愈烈。 “您要下楼用早餐么?” 赫尔加打着哈欠出现在门口,珍珠扣子的长绒睡衣松垮的系着,长发凌乱的披散在肩上。她的皮肤带有蒸腾水汽,大约刚洗完澡。 “我用过了。” 他颤抖的说,握紧手杖,庆幸自己已经穿戴整齐,同时恼火的意识到自己的慌乱很大一部分来自于她没经过允许,甚至没敲门就闯进来了。他本想着指责一番,随后意识到最好的做法还是尽量回避与她接触。 “您要拒绝我么?” 赫尔加的声音带着放荡女人的喉音和慵懒,手掌在男人裸露的后颈方盘旋。霍斯特先生感到危险,方寸肌肤上不可控的竖起一层透明的细小绒毛。救救我,上帝,我不该被如此对待,他的心脏替舌头歇斯底里的尖叫:她要碰我了,她要摸我的皮肤,我会受不了,我会叫出声,天啊,我甚至会反抗做出一副丑样子。” 他痛苦的闭上眼睛,迎接折磨。 那只手按在了他的肩膀上。 隔着一件呢子外套,一件马甲,一件衬衫,以及一件内衣,轻轻的按在了他的肩上。他长出一口气,总归比直接接触要好太多。前些天的皮革在脸上流连的触觉记忆再次袭来,男人赶紧睁开眼睛,努力忽视肩头的压力。 赫尔加看着他鬼鬼祟祟,自以为高明的小动作,几乎能盘算出他在胡思乱想着什么-无非是无穷无尽的祈祷和言语克制的诅咒罢了。她像寻求刺激的孩子用石头捉弄马戏团的狮子一样,看着那高贵骄傲的生灵在笼子里无助挣扎怒吼,这成了她每天早上醒来最大的乐趣。“您也许应该多吃些,走吧,一杯热茶会让您快点康复。” 她说着捏了捏他的肩膀。 霍斯特先生难捱的随着动作轻轻扭动着脖子,好像在偷偷甩掉看不见的水珠。“嗯,”他发出细小,类似于呻吟的垂软声音,“你先下去,我马上就来。” 见对方没有离开的意思,他虚弱的加了一句:“我保证我会下去的。” 这样的苦闷生活过了大概几周有余,因为赫尔加的存在他寝食难安,她灰蓝色的眼睛透着令人生厌的神情,像守财奴在清典私藏的黄金。她的手指常常按在男人的肩膀上,把服从慢慢揉进他的身体。“您确定不想.....” “也许您应该.....” 或“这只是个想法....” 她从来不直接命令,只是提出关怀的建议。她也绝对不接受拒绝,只是用无穷无尽的亲密代替威胁。 赫尔加尤其喜欢站在他的身后,俯视男人整齐斑白的头发,硬领里后颈和消瘦的肩部线条。她可以小心翼翼的凑近,轻轻呼吸他的味道。 他闻起来很独特,不是巴瑞斯那腐朽的甜味儿,也不是亨特牧师稻草和蜡烛混合的干燥味道。在离开家的日子,她无意识的嗅着每一个人的气味,希望能与印刻的记忆重合。水手身上的朗姆酒和海水散发着酸味儿,面包房老板又沾满黄油,天主教的神父和东正教的长老闻起来又不一样,前者有股潮湿的霉味儿,后者则像装香料的盒子。贵族男人抹古龙水和月桂油,中产小姐扑白花花的香粉。长满皱纹的老人闻起来有去年圣诞的布丁的香甜,她的外孙则是金盒子的德国香烟夹杂女仆的床铺。没有一个人的气味能让她想起霍斯特先生,甚至没有接近的。事实上,这个世界不存在接近的他的气味,世上只有两种气味,他的,和不是他的。 他闻起来很干净,让人无法将其与实物相连。它是属于霍斯特先生的气味,不完整的气味,模糊成一个幻影的气味,带着一点点体温的气味。它甚至不能算气味,因为你闻不到,连猎犬也闻不到,只有凑的很近才能通过非嗅觉的感官捕捉到,那来自受苦灵魂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