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情空余恨3
订婚之后,按照规矩要还礼一次,地织要做一件贴身的衣衫或是别的饰物送还回去。这是个好借口,宁无忧想了一阵子,去剑宗的时候带了一方自己做的松烟墨,一些很好用的伤药,给天之道的礼物是一个熏香了的香囊。 这些礼物都很快派上了用场,织云翼派了别的刀宗弟子跟着一起去,见过剑宗宗主,宁无忧客客气气送上了礼物,无论他送什么,剑宗宗主都会很高兴,但看是地织自己做的,又是墨块,又是香囊,又是伤药,越发慈爱了,给了两颗明珠做的饰带,让他去后面花园里走走。 宁无忧一走出去就有些胸口发闷,哪怕剑宗宗主老了,又刻意收敛几分,同处一室还是很难受。 初春时节,叶芽蒙雪,宁无忧走了一段路,不见什么人来,剑宗比刀宗修的更幽长回转,楼阁掩印,他停下来,左右分岔开来,一条路穿过围墙不知去了哪里,另一条路转了个弯,像是要往一个幽寂的院落。他一下子低下头,偏偏此刻也没有别的人在,问路也是不方便。 要往哪里走呢?宁无忧定了定神,隐隐有风吹过来,树上的雪簇簇而落,堆在灰褐冷硬的泥土,他回过头,顺着那条通往幽寂之处的小路慢慢走,天那样冷,但空气却很清澈,云彩顺着风投落一片片蒙蒙的光,照在参差树枝搅碎了影子的小路上。 剑光清亮的闪烁秋水一样的华芒,宁无忧一下子站定了,扑面而来的风里夹杂莫名清凉的信香,好似雪堆之中揉了一朵还没开的花,他一时间回不过神来,那剑芒笼罩了青石板地,石狮子趴在屋舍两侧的台阶前,小小的身影穿得单薄极了,那么小,宁无忧记不清楚上一次见到的天之道是不是这样了。 他一瞬间涌起许许多多的情绪,红衣白服的小孩转过头来,鼻尖抽了抽,清朗的声音破开春日的暗昧:“你是谁?” 这倒是很正常的开场白,宁无忧微微低下头去,柔声道:“我叫宁无忧,是刀宗的弟子。” “我听师父说过,你是我的地织。”天之道用一种不急不缓的语气说:“你是么?” 宁无忧沉默了一瞬,那孩子却不沉默,又说了下去:“你会梳头吧?今日大师兄又没来。” 宁无忧啊了一声,疑惑地看过去,天之道随手一抓,发绳就落在他手心里,小小的孩童生的容颜如玉,信香毫无威力,更像是初春的风里暗藏了一束冬天未及发出的花,他走了过去,天之道就仰起头来,手也抬起来。 宁无忧一下子哭笑不得,道:“梳发不难,你住在何处?就在里面吗?” 天之道点了点头,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雀跃说:“那你以后会来梳发么?” 宁无忧牵着他的手入了屋中,屋子里收拾的很干净,装饰也很精美,被褥柔软舒适。宁无忧让他坐在镜子前面,拿了梳子给他梳,天之道打开了不远处的桌上的木盒,里面还有祖母绿的宝石,艳丽如血的红宝石镶嵌的额带,镶在发间的珍珠和正正经经的玉冠和许多精致发带,宁无忧慢慢梳着他的头发,不由想起了很久以前师弟刚刚入门,他也这么摆弄千金少和风逍遥,不过刀宗的风气一向不重这些,后来两个师弟只肯梳个马尾,实在很可惜。 梳好了头发,天之道摸了摸,松了口气一般。宁无忧看着有趣,道:“你在为此愁烦么?” 天之道说:“你熟于此道,这样真好。”宁无忧笑了,放下了梳子,整理好前面的盒子,将准备了的香囊取出来:“这个给你玩。” 天之道看了看香囊,说:“师父说你以后会嫁给我,因为你是个地织。” 宁无忧笑容微微淡了些,点了点头,他一下子有些后悔刚才的轻松:“你师父来刀宗求亲,我师父答应了。” “那你以后会给我做衣服么?”天之道捏了捏香囊:“这香不如你身上的香好闻,你的绣工也……” 宁无忧打断他的话:“天之道,以后每个月我都会来看你的。” 天之道顿住了,望着他,虽然像是欺负小孩子,宁无忧还是继续说了下去:“我们还不甚熟悉,你愿意带我到处走一走么,这里只有剑阵出入,也许你知道什么别的地方可以离开……” 天之道站了起来,发冠上的珠子撞了一声,他牵着宁无忧的手,走了一会儿,宁无忧看到了剑阵,天之道指了指远远地剑阵:“你想出去,我给你开门。” 宁无忧心里一阵欢喜,再看天之道,嘴唇抿得紧紧的,紧紧握住他的手。宁无忧再看向远处,轻声道:“有没有办法不必通过剑阵?” “没有。”一个声音在后面说。 归海寂涯不知何时来了,先看了看宁无忧,再看向天之道,天之道浑然不知发生了什么,道:“二师兄。”归海寂涯一闪而过无奈之色,又客客气气道:“这里风太大,还望阁下莫要和师弟久留。” 离开的时候,天之道受师父的命令出来送了一送,宁无忧把香囊挂在了天之道腰间。天之道静静看着他走了,剑宗宗主叹了口气,问道:“你觉得他如何?” 天之道捏了捏香囊,终于说出了刚才就很想说,不知为何就没说出来的那句话:“绣的好差。以后不可让他做我的衣服。” 宁无忧对此,一无所知。 回刀宗的路上,他拿来应付别人的笑容维持不住,但是第一次去剑宗见天之道。想也知道师父一定是要问一问的,于是他回去之后没有立刻去休息,在廊下等着别人叫他。 神刀宇的院子隔开的很规矩,透过黄昏的天空,淡淡的月亮若隐若现,宁无忧闭了闭眼睛,脑袋歪在柱子上,他在刀宗的时候不必时时当一个中规中矩的地织,天之道,他本以为他会恨打败了大师兄的人,出发前他反复提醒自己,不可失态,可他未必不想看那是个怎样的人。 一个孩子。一个有着无双天赋,但确实还是个孩子。 院子里挑了个灯笼,弟子出来了,宁无忧先看见了小师弟,打了声招呼:“小师弟,师父叫我了没有?” 风中捉刀指了指院子里:“老头正在念叨呢,师兄……你看起来好累,要不要我给你留个鸡腿?” “今日还有鸡么,”宁无忧往里面看去:“下次吧,你和三师弟赶紧去,晚了就没了。” 第二次去剑宗,刀宗就不再派人跟着一起了,第三次去剑宗,两个人一起离开剑宗在附近走了走,只因为此时正值暖春,花开的很好,宁无忧提出了邀请,剑宗宗主一听也顺势让他们可以自己决定。 事情进展的很顺利,宁无忧第四次去的早了些,到了中午,就提出离开。他没有顺着山路去啸刃峰,这一次他拐了一条长长的路,还用了些赶路的内力,一路岔到了刀宗属地下沿河往下走的地方,在那里,一处小小的草屋伫立着。 宁无忧望着那草屋,还有河边的小船,心头一空,此时大师兄是不是在里面了,今日是不是没有出去,大师兄知不知道刀宗和剑宗的婚约…… 他最怕的是那一句——我不是天元,去找个天元。 宁无忧在外面站了很久很久,久到春天暖融融的天空吹来几片云,眼看就要打湿了树叶,他走到门外,抬起手,一阵恐惧和伤感让他又迟疑了一刻。 “大师兄。”宁无忧轻声说。 抵在门上,轻轻一推就开了,宁无忧看见了酒碗,酒碗里还有半碗酒,如今这屋子里有了桌椅,一身蓑衣,斗笠,西风横笑从屋子里走出来,一脸愕然,宁无忧也是一惊,厚厚的胡子从当年临刀当风意气无双的西风横笑脸上冒出来,硬生生把大师兄糟蹋成个糙汉子,糙也就罢了,还显得很老。 “你怎么来了。” 西风横笑一开口,宁无忧就眼睛发酸,多久没听到这声音了,宁无忧笑了一笑说:“顺路经过这里,想着来看看你。”他表现得很平静,西风横笑木着脸坐下,宁无忧低声道:“这几日师父病了——教我医术的师父,他让我多来这里走走,以后方便认路。” “你这样来,也无人陪你……”西风横笑一开口就知道中了计,让师弟挑动了话头,宁无忧已经笑了,比之前笑得更真心些:“这里没什么人,路也不难走,不碍事。” 西风横笑就这样眼睁睁的看着师弟坐了下来。 任谁生了一副眼睛都看得出来,师弟瘦了,搭在桌子上的手瘦得骨头发硬,脸颊上的rou去了一层死的,瘦得眼睛发亮,西风横笑心里堵了一层又一层,一重又一重,喝了口酒,重重落在桌上。 宁无忧不看他的暴躁模样,也知大师兄的脸越拉越长,只要不提起过去情谊,大师兄就不能赶走他。就算赶走了他,旧日情谊,他往这里一坐就是旧日情谊,大师兄也没办法,今日走了,以后他也能来的。 宁无忧想到这里,轻声道:“走了一路,不知能不能讨口水喝……”西风横笑越发怒气上来,这怒气却嚷嚷不停:难道喝口水也要与我低声下气,谁许你这样低声下气,世人欺凌最甚,就是先摆出好欺负模样的傻子。 “喝了水,以后别来了——”西风横笑哑着嗓子:“好好过你的日子。” 宁无忧凑到唇边的碗微微晃了晃,他喝了口水,慢慢放下碗:“那你呢?” 西风横笑望了过去。 宁无忧任他看着,抬起眼睛,这是一双隐忍的眼睛,没有脉脉柔情,没有喜悦溢于言表,一刹那间,感情被封锁在沉默里,坐望相对,只有寒冷。 “不关你事。” 宁无忧又低下了头:“今日叨扰大师兄了。”他站起身,微微一笑:“师父允我在山下走动,哪一日真要找大夫,莫要忘了师弟我。” 西风横笑没有说话。 临走到门边,宁无忧又停下了,没有回头:“对了,千金少起了个道号,叫笑残锋。”他没有给西风横笑反应的时间,演上了门。 屋子里一片静寂,伤口看不见,血腥味浓烈,宁无忧贴着门站了一会儿,抬起头,深深吸了口气,深一脚浅一脚,踏在春雨里,狼狈的慢慢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