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罪臣长子科举入仕记 第119节

    “为什么要用汤匙?”卓悉衡不解道,“筷子省事也省地方,更便于携带。”

    卓思衡却摇摇头道:“弟弟啊……你会明白哥哥的苦心的……”

    于是当卓悉衡在号间里用汤匙舀起被贡院查验夹带守卫戳成碎屑的五香糕时,他终于明白哥哥的经验是多么的宝贵。

    这是他进考号间的第一天,时策题摆在面前,他已写完吃过饭,午后过去了一阵子,再一两个时辰夕阳西沉,贡院将陷入黑暗,那时他必须誊写完毕,可看着面前的题纸,卓悉衡却猛地忆及前几日大哥同他的谈话。

    “父亲曾说过,解试乃是科举第一关,时策更是重中之重,除去点题的观点与对策,更要足餮展示出个人的优渥,行文与释解、敏思与卓论、博达与智识,做到几者,便可顺利得偿所愿。”

    “大哥是要我炫文以才?”卓悉衡问道。

    谁知卓思衡却摇摇头,很是诡秘狡猾地说道:“我要你用尽浑身解数唬住阅卷官,要他能自心里折服感慨,一个解试便有如此人才,该要此人去省试闯荡这样的念头。”

    这是卓思衡从父亲处得来的知识加上自己的经验之谈,他相信,只要给出“合格”以上的答卷,阅卷官自然会也给出超出预期的判断。

    说到底,虽然是心理博弈技巧,卓思衡却认为自己弟弟的水平摆在那里,无需补充基础知识,只需要点思路,便可以很大提升,故而才这样指点。

    卓悉衡回忆起这番对话,再看题目有云:谶纬之治乱,今兴当何如?

    没有材料也没有内容,完全将作答的权力交给了考生。

    这是大哥说过最该防备的一种策论出题方式,这意味着论点少会显得考生才识不堪论、学识不足恤;可如果夸夸其谈不知品度,那便被当做一味炫耀却是还好,若写着写着跑了策论,才是真的贻笑大方。

    题目是说谶纬之学在治世和乱世各有不同,如果在当今的世道论起谶纬,会是什么样的景象?

    大哥曰:警惕隐藏在论题下的陷阱。

    如果说谶纬有错,那就是在说当今是乱世,那确实是言过其实;但如果说谶纬之说该当大行其道,虽然确实是体现了圣天子临朝的德行,却不是卓悉衡心中所以为的答案。

    这便是这个题的厉害之处了,他不是让你只闭着眼拍屁拱手,而是让你说出真正的理由,看谁拍得稳拍得准,当然也侧面鼓励了痛陈利弊别一语言之,可以说周全里又有机巧,但狡猾中又蕴藏了稳健。

    卓悉衡这才意识到,朝野当中的官吏,尤其是那些清贵出身读书读成了精的学士们,各个都有些本事在身上的。

    当然也包括同类型的他大哥。

    如此再看自己之前四平八稳的卷子,便显得有些不足了。

    卓悉衡是有自信的,这个卷子绝无疏漏,去到省试可以说绰绰有余。

    但兄长是解元,他也不能只求一稳,辱没家门高声。

    卓悉衡略看了看天色,随手将先前答卷揉作纸球弃之不顾,再展一卷,提笔便落……

    对于卓思衡来说,最难熬的不是不能去送弟弟,而是不能接。

    他比任何人都知道解试考完的考生是什么德性,三天折磨下来,人都没了形,尤其弟弟还是第一次进考场,其中滋味怎么好受?他自己虽受过,也知道虽然难受,但不是不能忍受,可这苦楚要是让他弟弟吃,卓思衡比自己再进去考一百万次还难受。

    但他只能在家中等待。

    终于到了傍晚,随着西垂落日一道回来的马车抵达了卓宅,卓思衡这回在自家门口是什么都不顾,就在门内蹲守,听到动静便蹿出来,动作之敏捷,给头一个下车的陆恢吓了一跳。

    两个男人一手一脚接下半昏迷状态的卓悉衡,卓思衡五内俱焚,心想这才是解试弟弟就这样,到了省试该当如何是好?

    眼下却不是着急的时候,慧衡和慈衡也相继下来,搀扶着悉衡朝府内半挪半走。

    看着卓思衡快要掉下眼泪来的样子,慧衡心中酸涩,心道大哥当年哪有个这样舒服的宅子给他休息?自己亦步亦趋生生走出来的路该有多少荆棘和苦涩,他却从不和弟妹讲一句。如今悉衡虽然辛苦,境遇却比大哥好不知多少,都是因大哥为他们家攒下了如今的根基。

    卓思衡只顾心疼,搀扶着弟弟不住嘘寒问暖,一会儿说已准备好热水,自贡院考完腿脚冰寒泡一泡会好受很多,一会儿又说热汤食吃多未必舒服,可以先以温水送服些面食果腹……一直半昏半醒的卓悉衡忽然缓缓侧过头,对一肩扛着自己半个身子的大哥犹如低语般断续道:“大哥……你受委屈了……”

    卓思衡微微怔住,起先他没明白,自己在家好好的,哪有什么委屈?可很快他就意识到弟弟此言的深意,往日形单影只的酸楚和凄迷涌上心头,那种凄惶的感觉他自己再不愿经历,当然也不想让弟弟体验半分。

    悉衡憔悴之际似又说了些什么,已然是听不清楚,周围几人只听得他的只言片语:

    “今日我能有……相接相伴……已胜过你当日……你无须……有你做哥哥……是弟弟此生幸事……”

    第163章

    “大哥……别听了,再听饭菜都凉了。”

    卓悉衡举着筷子,无奈又尴尬,可卓思衡恍若未闻弟弟的话,只搬着自己的凳子贴着墙边,继续听隔壁雅间里一众学子激昂指点讨论本次解试,声音随情绪逐渐高涨。

    ……

    “……彭大人文思似刀,起了这样幽眇湛深之题,我等看后皆拍案叫绝。”

    “正是,我家中长辈有过去应考的,都言说今年中京府解试极难,他们未必就有把握,也还好我今年怠慢躲懒,若真参加了,也是自然要等三年后才有机会了……不过以我那点文采,眼看青出于蓝,怕是今后都没个出头日咯……”

    “也别这样说,如今国子监不是还有吏学么?要是科举仕途走不通,我看吏学也是条出路,眼下朝野内外都是在传,将来吏学生也有自己的取试为官之道,咱们兄弟也不是人人出自书香门第,要是有志向为官立身,这又何尝不是条路走?”

    有人附和也有人反对,只说科举才是正途,反对的则说既然存了仕途之心哪条路都能走得正。你一言我一语逐渐针锋相对,险些吵起来,于是便有人拉回众人的分歧道:“你们也别自伤,别管哪条路,还是得自己下功夫才是正理,我师傅说,难题策才出好文章,你们想想看,本次中京府解元的文章要没有这题目,也未必有如此妙笔。”

    来了来了,他们终于说到正题,卓思衡简直急死了!

    “这话在理!咱们中京府卓姓解元的文章可谓是蛇打七寸,字字句句都踩在题目上,虽是论谶纬之说,又不拘泥于谶纬之说,纵横捭阖杂而不乱,实在是妙笔里的游龙走凤!”

    一人的话引起在座共鸣,嘈杂的声音皆是溢美之词。

    有一个人最为骄傲,声音都比其他人要高出八度来:“某人不才,曾与这位卓解元有过几面之缘。”

    于是大家的话题都聚集在他身上,在得知中京府新科解元卓悉衡年纪轻轻不过二十岁,此次是第一次科举,便能解试夺魁,众人一时艳羡不已。

    “咱们还是聊聊文章吧,知道他人是谁,也不能教咱们更上层楼啊!”有人打断了炫耀,听起来似有啧啧声,但话题还是很快回到卓悉衡的文章上来,“时下流行的策论文章,我看都华而不实,爱讲史例,少谈圣人之言,可卓解元却写了《中庸》里‘诚者,非自成己而已也,所以成物也’那些滥用谶纬之人,大多没有理解此句深意,故而以诈博利。此等振聋发聩之言,不可不谓之存古论又述新思。”

    又有人从不同角度夸了几句,卓思衡恨不得冲到隔壁去,高叫自己是卓悉衡的哥哥,你们夸得真好,谢谢你们……

    但他在骄傲之余还有理智尚存,隔壁的声音也随着正常探讨而越来越轻,什么都听不见后,卓思衡才意犹未尽得挪回桌边。

    卓悉衡却觉得,早知如此,不若拒绝哥哥,不来吃这顿饭……

    “哥哥,你是堂堂朝廷五品官吏,又是国子监司业,却在这里偷听壁角……”

    “来,吃菜。”卓思衡笑着糊弄过去。

    他本想让两个meimei也来,可她们都异口同声拒绝,似都有事,卓思衡也不勉强,打算等日后卓悉衡金榜题名,他再拉上全家出来。

    “看来大哥在国子监刊印的《中京府解试时策真卷选》已是读书人人手一本了。”卓悉衡不动声色感慨,从前也有印局会发印科举考试的试卷刻本,但也只有当届前几个,印作文章,一页页售卖。然而他大哥不止有做官的能耐,还有商业头脑,竟然将近十年中京府解试解元的文章集成一处,又着意挑选了许多篇虽非第一,可仍文采流华的得第文章辑录成册,一经印成,立刻被抢购一空,印局只能再紧急加印,还好刻板都是现成的。

    “那也得是里面文章好才卖得好,大家也不是白白为了点纸张和字掏银子的。”卓思衡惬意道,“对了,方才我们说道哪了?”

    “说道群星宴了。”

    “对,群星宴。四弟你记得,若是群星宴上有人找你的茬,你千万别去搭理,你宋大哥今年是瑾州的解元,你们二人只管当群星宴是白吃的一顿饭,别同话多的人沾染。”

    他们将来说不定更会烦死你的。

    卓思衡根据自己的亲身经历讲述给弟弟听,但这句话还是没说。四弟心思重,若多说他难免多想,以为自己受了委屈,将来要是到官场上护起短,怕是要招惹麻烦。

    宋端中了解元的消息是半月前卓思衡在各地发上给礼部的省试名录里看见的,他自然也是高兴,但却没那么意外,毕竟宋端的本事他是清楚的。

    只是不知道宋端和弟弟谁会摘得省试头筹?

    “哥哥,你认识今年中京府的主考官彭大人么?”卓悉衡忽然问道,“听说他也会受邀前来丰乐楼。”

    本届解试的主考正为当年与卓思衡同榜的榜眼彭世瑚,他如今在弘文馆做校理,因勤勉得力文章卓著,也是圣上年节褒奖名单上的常客。而且他自高中得入翰林院后,从未被派驻到地方任职,不可不谓一路尽在清高门第,众人都十分艳羡。

    想到彭世瑚当年在群星宴上夺门而出又怒骂靳嘉,大概这次回来主考大人是很严肃的想规劝其他解元别做那些失身份的事,彭世瑚为人严苛古板,却是正直且刚毅的,他会答应下来,卓思衡也不奇怪。

    于是他将自己当年群星宴第一次见彭世瑚的事讲给弟弟听,悉衡听得入迷,菜也没顾上吃几口……

    待到群星宴当日夜里,卓悉衡归来,卓思衡立即拉着弟弟去到书房,紧张又关切询问是否遭到刁难和遇见什么不识趣之人,谁知卓悉衡只是摇头道:“没有,他们知道我姓甚名谁后,都来主动结交,还有人当场要和我结为异姓兄弟,”

    卓思衡大为震惊,可转念一想,自己当年是什么情况,悉衡如今一直在熊崖书院和太学享有学名,多有子弟识得,又是五品官吏的弟弟,寻常之人大概也是觉得弟弟可堪一谈,而乖觉之人更是要结交的。

    果然不可同日而语。

    自己这些年的努力都以不同的形式得来了回报。

    卓思衡放下心来,才慢慢替两人各斟一杯茶,悠然道:“不知道如今的解元们都谈了什么?”

    “谈了各地的考题,与大家是如何应对的。又讲了些备用于省试的心得。”

    世道变了?卓思衡以为自己听错,当年除他以外那些同列者讨论的内容可是五花八门无所不包。他很快转过念头,当即心下了然笑道:“是因为彭大人在场,我说得对么?”

    悉衡无奈笑笑:“大哥,你的这位同榜当真是尊活的怒目金刚,只要咱们的话题稍微偏离读书科举,他便一双圆目睁开看过来,吓得大家自然不敢造次——其实只不过想聊聊各自家传和眼下帝京那些常听得到的话题,也并非不可谈之事。”

    可怜那位极会做生意的洪老板,以为能请到一地主考官列席,与有荣焉,谁知却是请回了阎王,最后几乎可以算是草草宴饮完毕不欢而散。

    “不过令显又找我出去小聚,才回来得如此晚,让哥哥担忧了,明日弟弟便不再出门,只安心回国子监读书。”悉衡没有说其实是杨令显不放心,担心自己在群星宴被人欺负,尽管卓悉衡百般解释读书人就算想欺负人也轮不到动拳脚,可杨令显还是自愿给兄弟护法,一直等到他出来。结果这样早结束,两人便又去附近酒肆加饮小酌庆贺,此时才归来。

    卓思衡只是笑笑,说这又何妨,于是便让弟弟早日休息。

    谁知一向少言寡语的悉衡却略显沉吟,半晌才开口道:“有一事我觉得哥哥会想知道。”

    “什么事?”卓思衡好奇问道。

    “令显让我别同外面的人讲,我想大哥是不算的。”卓悉衡似是斟酌了语句后说道,“越王似乎在禁军兵马司的古坛场大营惹了麻烦。”

    杨令显人在军中,自然在这方面消息灵通,卓思衡是完全不知道禁军大营发生了什么事,从前唯一能告诉他的陆恢眼下已到了国子监吏学。

    “他惹了什么麻烦?”谈及越王,卓思衡立即警觉。

    “令显兄也不知道甚多,他也是从别的禁军任职的伙伴那里听来,可虞都指挥使治下极严,不许多说,他只知晓越王之前到禁军听差,总和虞都指挥使闹矛盾有分歧,但也没听得什么大冲突,可前几日,虞都指挥使忽然罚他去大营门守卫执勤夜岗。”

    这事儿虞雍干得出来,他这人唯独清楚谁是真正该马首是瞻,谁又可以尽情得罪,根本不在意皇帝以外之人,风评极差,反倒让皇帝放心。越王招惹到他也是恶人自有恶人磨。

    可是越王为什么要这样做呢?难道他会不知虞雍的本事?

    打破平衡对他而言有什么好处?

    “大哥,这里面是有什么关窍么?”卓悉衡看着卓思衡沉思的表情,只恨自己年岁太小,此时才参加科举,还要近半年才勉强入仕为兄长分忧。

    “我也尚未得知。”卓思衡此时的笑倒不是故作轻松,而是发自内心,“凡事未有头绪不该庸人自扰,你且先去休息。”

    卓思衡是这样劝慰弟弟的,也是如此宽慰自己的。

    可他也没想到,新的头绪很快就到来,还是冲着他来的。

    第二日国子监有一场专为未参加科举之学子准备的小测,听说几位藩王世子正在罢考时,卓思衡正跟几个监正安排腾出给已过解试之人的单独修习室,每日再开专门课程,也设自修的座位,好让这些学子可以潜心在国子监备考省试,毕竟自九月到十一月,等待其余州府解试通过人员入京还得两个月有余,再拼一拼锦上添花,说不定成绩更能突飞猛进。

    来报的人急急忙忙闯入正在布置的新腾出的空屋,里面几个围在卓思衡身边的监正都是吓了一跳,听完来人奏报,更是不知所措全都看向了卓思衡。

    “司业大人,世子们……如今就在考场外罢考,说……说您为自己弟弟才拉他们无辜学子作陪,如今你弟弟高中了,就休要……休要再折磨人了……您快去看看罢!”

    第164章

    卓思衡静静听完,只温言道:“辛苦你奔波cao心,不是什么大事,你只管教其他学生继续好好考,好言好语去请几位世子到空屋子里歇息饮茶,他们若不愿,你就该做什么忙什么去,无须言说相劝。”

    来人心道,那可是藩王世子啊……和天子同宗同姓,卓大人竟然敢晾着他们?可自己也是不敢招惹,卓大人说得方法还算妥帖,便依言领命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