垃圾就是垃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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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晚上八点,入秋后渐渐开始昼短夜长的周期轮回。四周黑得不得了,但是林茁觉得很大一部分原因是这个鬼地方穷得连路灯都没有。 隔着条桥而已,一边是灯红酒绿的各式招牌,一边是苍蝇嗡嗡的垃圾堆。 她又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口香糖,扯开包装纸丢进嘴里,苹果味一点一点在嘴里散开。林茁下意识想吹个泡泡,但还是忍住了,顶着林然的眼神开始数有几个画框。 1、2、3、4、5、6,一张不少。 林茁一直挺懒的,给林然送画做生日礼物,纯粹是她当时能提供的选项不多。 她还记得林茁第一次和他过生日,那会儿两个人都很小。林然比林茁大三岁,对于小孩子来说是很显眼的年龄差。林茁当时不以为,觉得两个人是没什么区别的同龄人,只是林然比她高了点。 她那时候实在太小,又始终被林母林父保护得太好。尤其是林父,一举让妻子得了个女儿,实在得意得不行,靠着她不管在娘家还是林家说话腰板都很直,拿她简直当眼珠子看,什么都用最好的或者最贵的。林茁想要什么都能在当天拿到手,她不会觉得自己太幸福,只会觉得所有人都是这样的。 小孩尚不能很好地意识到世界是个完整体,常常会把不熟悉的人当做没有自我意识的NPC,不知道他们在自己目之所及之外也有自己的生活,下意识觉得自己眼前就是整个宇宙,离开自己眼睛的人都静止被扔到异空间去了,所有人的存在都是为了和自己交缠。 在绘本上学到的职业被小孩子当成物种一样,死死地锁定每个人。 反正林茁小时候是这样,她有段时间一直以为王姐就是专门洗衣服的人,李阿姨负责开车,杨奶奶是浇花的,所有人好像来到这个世界上就是为了干分配给自己的事情,从生下来就开始学,学会了之后就一直做到老死。 像她大概就是负责画画的,摇头晃脑守在画板前涂涂抹抹。 她以为世界上所有的过去现在未来的小孩都和自己一样,和她不一样的是小孩世界里的NPC。 林然是干什么的,她一直想不出。他不太爱说话,看起来也没什么正经事干,跟她一起画画,但是常常偷偷发呆,她干什么他也跟着去,但又不是一直跟着,除了自己没什么人理他。 林茁心里对于林然的划分很复杂,一方面他也是个小孩,占据自己生活的一大角,另一方面,他所有的举动又都是跟着自己。 她愁眉苦脸想了很久,也没有想同他是和自己一样有自我意识的活人,还是NPC。 直到 那天,他们一起躺在游戏室看动画片,小羊给小鹿过生日。林茁觉得茅塞顿开,她根据自己短暂的生活经验做出判断——主角才会过生日。 她周围的人以佣人居多,林母太忙了,林父整日出去打牌也不太爱陪她,她见到的人多数在重复做一件事情,打扫卫生的打扫卫生,开车的开车,她只看到了这些,没有见到她们过生日,便以为她们没有生日。 她趁机问林然,“哥哥,你过不过生日?” 他呆了一下,慢吞吞地看她,“今天就是我生日。” 林茁也呆了,她想,林然真的不是NPC哦。 然后很奇怪地看他,问:“你是不是骗我?怎么可能我一问你就是今天生日。” “我不会骗你。” 她想,林然确实没有骗过她。林茁小时候很任性,常常需要哄着去做事,吃rou、刷牙、睡前喝牛奶、出门运动。 带她的保姆是个很会哄小孩的,跟林茁讲了很多乱七八糟的故事,比如在单数日期多吃rou会一晚上长高5厘米,第二天林茁兴致勃勃要量身高,她偷偷踩住一截,有模有样地说:“嗯!确实长高了!” 林茁将信将疑,问:“那我怎么看你还是很高?” “因为我昨天吃得比你还多,长高了7cm。” 林茁从此在双数日也狂吃rou。这个谎言直到她发现林然只吃青菜,第二天还是比她高那么多,她去问,林然眼也不眨跟她说张阿姨是骗你的才被戳穿。 林然对着林茁从来不说谎。 所以那天,她很快就接受了这个事实,然后兴致勃勃地说:“我们来给你过生日吧!” 但是林茁还是很懒,她想了又想也没决定能过什么,于是决定先送礼物。 林茁有个宝贝盒子,放了很多不值钱但是她很喜欢的东西,在后花园翻到最丑的石头、超级小虫子的尸体、心形的玻璃碎片...... 她才4岁,但收到过很多人的奉承,一颗能在江城买一套房的宝石她也有,不过这和世界上最丑的石头简直没法比! 林茁有点紧张地看林然拿起了那块丑石头,欲言又止嘴巴紧绷,林然憋着笑又放了回去,四岁小孩松一口气。 他又拿起了那只小虫子的尸体,林茁又紧绷起来。 林然真的憋不住,偷偷笑了。她太小了,不懂他是故意逗自己,紧张兮兮地等他选自己的宝贝。 林然拍拍她的脸,笑得很高兴,他讲:“小茁,给我画幅画吧。” 林茁飞快地把盒子收回去,悄悄笑,她说:“好呀!” 从七岁到十二岁,细纹亚麻的背面写着从歪歪扭扭到整齐漂亮的“生日快乐”。 五颜六色的帆布镶在画框里,隔着玻璃,林茁依稀能凭借手机微弱的亮光辨认出什么内容。 这中间隔着许多年,颜料尚未褪色。世上已知最古老的油画在一个世纪前被完成,至今尚且算是完整,这些画也是一副未受时间侵袭的模样。 林然噙着笑看她,林茁随口问:“都在这儿了是吧?” 他点点头。 下一秒,林茁很干脆地拿着其中一个摔倒了地上,林然在无人的时候注视过无数遍,他面无表情掐紧手心。 首先是8岁时的,然后是11岁、7岁、9岁、12岁、10岁。 那是些年代久远的油画,黑暗中看不清什么颜色,玻璃碎片飞溅,其中一片擦过林然的脸。 他没有动作,有细小的痛缓缓地袭来,林茁摔碎画框还不够,她掏出美工刀,从玻璃缝隙中滑进去,破开许多道口子。 时间的伤口最终通过它们最早的主人降临彼身,林茁手被划破了也没出声,油画创作极费时间,每一幅都不是为林然专门所作,但也在当初花费了许多心思。然而破坏只需要简单的几刀。 她终于站起身来,笑吟吟地同林然说话,仿佛在道晚安一样的语调,“我的画你不配留。” 林然缓慢地抬头,还在努力笑着,他说:“小茁,祝我生日快乐。” 林茁眯了眯眼,路灯在此刻突然亮起,突如其来的刺眼的光让一切都显露无疑。她看到他脸上的血痕,淡淡地说了声:“垃圾就是垃圾。” 有血蜿蜒顺着她握紧的拳头缝里滑落,大片大片刺眼的红。他下意识去握她的手,被极快地躲开。 她长高了很多,但看他的眼睛仍需要微微抬头,但林然却觉得是自己在跪着。 他喉结动了一下,“小茁,回去记得包扎伤口。” 没有回应,林茁早已转身离开,与他隔着五六米的距离,背挺得很直,他知道她从小就很骄傲。 他缓缓地跪了下去,裤子被地上的水沾湿,他闻到自己身上也渐渐散发出一样恶心的味道。林然小心翼翼地摘下来那些玻璃片,有碎渣硌在他的膝盖下面,越来越清晰的痛觉,他浑然不顾地,将被污水浸湿的画布碎片拾起来,一点一点,妄图还原到最初的样子。 那是很脏的水,林然的背深深地弯着,不算大的画框被他按在怀里,边角很坚硬,硌着肋骨发疼,他却抱得越来越紧。 有透明的水珠掉在发黑的水里。 林然眨眨眼睛,不敢相信自己也会哭。 他控制不住地想,如果当初他没有撕破那层窗户纸的话,如果林茁不知道他是哥哥,如果他没有离开林茁,他明知道对于林茁来说这是她最讨厌的背叛。 是不是一切还能像原来那样? 他知道不能,当时他必须逃离,再继续待在那儿他会活不下去,林茁也永远不会把他放在眼里,终有一日她会找到新的狗,他必须让她看到自己,厌恶也罢恨也罢,他不能一直做条狗,等她长大了总会知道真相,开始讨厌自己,与其等到那时候,不如自己挑出来。即使是道伤口,但足够深,愈合了也是道疤,永永远远地跟着她。 他面无表情地摸着眼角冰凉的泪痕,想,我不后悔。 不能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