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您还要回甘泉宫么？

    婵娟把棉被铺好，又坐着试了试软硬，才下地过去，要搀她起身，“云陵驿站里最好的都在这儿了，是不如咱们自己的东西舒服，娘娘先将就着用，等回了…”

    话到这里，婵娟蓦地噤了声，因为她也不知道该往哪儿说了，是啊，这往后该回哪儿啊？甘泉宫还是哪里？

    娘娘要回甘泉宫，婵娟知道，中常侍偏偏不让娘娘回去，婵娟也知道。

    两个人明里暗里较着劲儿，谁都不肯退让。

    不过，要论起来，娘娘跟中常侍斗，实在是蚍蜉撼大树了，中常侍只手遮天，能欺上瞒下，娘娘赤手空拳，可谓孤立无援，看来看去，娘娘都毫无胜算。

    哎，罢了罢了，事已至此，多想无益，总还有个去处的，反正无论如何，自己都不会再离开娘娘左右。

    想通了这一点，婵娟偷瞄了她一眼，悄悄转了话锋，“奴婢扶您去躺着，再给您揉揉腿”。

    她摇了摇头，“坐会儿罢，老躺着也不舒服”。

    “也好，那奴婢给娘娘梳头”

    她无可无不可，点了点头。

    婵娟绕到了她身后，把她绑头发的发带解了，散开及地长发，又用象牙梳子自上而下梳理。

    前两回见面都是匆匆忙忙的，话都来不及多说，到了今日才有功夫好好说会儿话。

    她问婵娟，“这两个月，你在甘泉宫里过得好么？”

    婵娟回得避重就轻，“跟在未央宫里没两样，就是清净些”。

    她点点头，又轻描淡写似地问：“那…都有什么人去甘泉宫看过我？”

    “太皇太后和陛下三天两头派人来探视”

    “陛下？”这倒是出乎她的意料。

    “是啊，陛下”，婵娟很肯定地点头。

    她撇了撇嘴，说道：“我还以为陛下压根不会在意我的死活”，甚至有可能像其他人一样盼着她赶紧咽气，没想到…

    突然，她转念一想，“难不成是看我快死了，突然良心发现？”

    婵娟忙摆手，“娘娘何必妄自菲薄，您与陛下好歹是少年夫妻，虽说闹了这么些年的别扭，彼此心里都有隔阂，一时放不下面子，可还是有些夫妻情谊的”。

    “您出宫之前对陛下又那样温柔小意的，一阵子不见，陛下想起您的好来了，有什么稀奇的”

    她笑了笑，“那倒也是”，又问：“还有谁去过？”

    “姜家表小姐请过两次旨来看娘娘”

    “还有谁？”

    “还有几个公侯夫人，官员家眷，王夫人也曾派人前去过问娘娘的病情，不过…”婵娟附在她的耳边，神秘兮兮地说：“不过都被息侯找各种借口拦了回去”。

    她的期待眼看着落空，脸上隐隐有了些不快，可还是不死心，又问：“还有么？”

    婵娟眼神闪躲，敷衍道：“君侯夫人也去过…”

    她眼睛亮了一下，忙追问：“去了几回？说了什么？”

    “说了些让娘娘放宽心，保重身体的话”

    她“哦”了一声，眼神又暗了下去，不再说话了。

    婵娟察觉出她话里的异样，探头觑着她的神色，问：“萧夫人生了皇子，被封为婕妤了，您…知道么？”

    她拿起几上的胭脂，打开盖子，闻了闻，回说：“嗯，听说了”，语气里听不出高兴，也听不出不高兴。

    “那您…心里什么想法？”

    “挺好的啊”，她手指沾了些胭脂，对着几上的铜镜，涂在了颧骨上。

    “嗯…”，婵娟缩回了脑袋，继续给她梳头。

    挺好的啊，这话不热络，婵娟从里头多少听出了点无可奈何，也是，这么些年来，许多事情都由不得娘娘，娘娘能做的，也就是强颜欢笑，被迫接受。

    哎…

    “萧婕妤刚刚生产，君侯夫人也是极为繁忙，虽然人不常去，可也时不时地派人过去问候呢”，婵娟拼命替建信侯夫人找补。

    她并不怎么领情，仍只是随意“嗯”了一声。

    婵娟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滴答滴答，更漏里的水一滴滴落到了托盘里，房间里太静了，婵娟忍得极辛苦，想了又想，终于试探着开口，“娘娘…您还打算回甘泉宫么？”

    “回，当然要回”，她的想法仍没有动摇。

    “嗯…”，婵娟瘪着嘴应了声，心里却在想，那样的地方有什么值得回的，想着想着，就不由地长吁短叹，“娘娘，奴婢有些话不知道该不该说”。

    她抹胭脂的动作稍一停，说：“有什么话就说罢”。

    “其实…要奴婢说，您要是在外头过得顺心，倒不如…就真得离了未央宫”

    她回首，看了婵娟一眼，有些难以置信，但见婵娟面色严肃，又迟疑着转回头，道：“说下去”。

    “先前，奴婢还怕息侯因着下药的事，会搓磨娘娘，整日里替娘娘担心，可前几日见了娘娘，后来再听娘娘说话，奴婢一下子就放心了”

    “怎么着呢？”她纳罕问道。

    “因为眼下，奴婢就瞧着娘娘不光气色比在未央宫的时候好看多了，就连眉宇间那种挥之不去愁绪都少了许多”，说着，婵娟凑近了她的脸，盯着她的眼睛，小声说道：“可见…息侯是真的没有难为娘娘的”。

    她秀眉攒起，轻推开了婵娟的脑袋，但不知是胭脂抹多了，还是房里太热了，脸却越来越红了。

    婵娟不以为意，重新坐正了，又接着说：“尤其是奴婢后来回想起来，那日，娘娘骑在马上，那模样甚是利落潇洒，英姿勃勃，奴婢就想这是不是才是娘娘想要过的日子，不被宫规世俗束缚，自由自在的”。

    “还有，您知道么？您跑了，息侯都要被气疯了，他带着人追上奴婢的时候，奴婢才知道人的眼神真的能杀人”

    婵娟永远忘不了昨日中常侍的神情，虽说在自己发现了中常侍逼迫皇后时，已然见过那种阴冷眼神，可这回比那回更甚。

    他弯腰走进马车，脸上浸了层严霜似地斜睇着自己，那双丹凤眼不笑时，本就显得凉薄，再那么微眯着，更是透着阴鸷倨傲。

    以至于婵娟现下想起来还是胆战心惊的，森森寒意源源不断从骨子里往外冒。

    “可就算这样，他也没对娘娘发火，还给娘娘清理了伤口，让人送了好些东西来，悉心照顾娘娘，别说是陛下，就是君侯夫人…奴婢都不记得有息侯这样的耐心”

    婵娟的话深入浅出，不难懂，只是立场已有所偏离，她侧首，上上下下审视了婵娟一番，问道：“你被他收买了啊，替他说这些好话？”

    婵娟继续给她梳着头发，嘟嘴不满，道：“娘娘可别冤枉奴婢了，奴婢一心扑在娘娘身上，所说所想也皆是为了娘娘打算，天地可鉴”。

    “娘娘在宫里呆着不舒心，奴婢瞧着都替您憋屈得慌，既然有法子脱身，何乐而不为？”

    她把胭脂盒轻轻搁在了矮几上，慢悠悠问道：“你见过不下饵就上钩的鱼么？”

    “那息侯为了钓您这条鱼可真是下够血本了”，婵娟难得顶嘴道。

    在宫里的时候，自不必说了，出了宫，捏在手心里了，还小心翼翼的，说中常侍对皇后情谊不深厚，婵娟是不信的。

    她眉毛几乎立了起来，瞪着婵娟，“你把他说得这么好，我把你给了他如何？”

    婵娟赶忙闭上了嘴，专心致志给她梳头，不一会儿，头发梳好了，看着铜镜里的人影，问：“娘娘，您瞧这样好看么？”

    她对着镜子左瞧右瞧，又扶了扶鬓角，满意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