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词】斜云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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持风并不常下厨。 这道理江湖人都知道。要请动当世第一的杀手,金银古玩或能成事;但要尝他亲手烹成的珍馐,不仅要人来得对,还要赶他高兴。 比如今天。 清儒坐下来。 持风从来不缺钱。杀人于他好比是吃饭喝水一样稀松平常的习惯。人若是能靠吃饭喝水日进斗金,那他成为一个家财万贯的富户也不难理解。 霞光晕染,风穿竹林。清儒端了一杯茶在院子里等他,晚钟渺渺,是一个适合同老友聚会的好天气。清儒晃一晃茶杯,把杯中白水饮尽了。持风嫌他牛嚼牡丹,茶叶罐头也不叫他摸上一摸,凌空指一指山间幽泉。 不差钱的朋友拿不要钱的水请他,清儒叩两下杯壁,实在品不出其间的道理。 他于是闻到一阵香气。 这世上尝过持风厨艺的人不多,能出去大肆宣扬的则更少一点。年前陈云深从北疆回来,拿塞外陨铁同持风换了一桌菜,由头至尾只有空评价一句。陈云深摇头晃脑笑道:“持风啊持风,你这桌接风宴,便是死人也会心动的。” 清儒当然不是死人。他的心不仅温热,还会跳动,会流血。他抚掌一笑:“看来菜已上桌了。” 菜已经摆上桌,人自然也要落座。持风替自己倒一杯茶。清儒扒开茶壶盖子瞧,刀枪林立芽光水色,是上好的君山银针。 清儒抄起筷子,眨眼间三口已经下了肚。虾要金丝芙蓉卷,鱼要冰鲤斫银鲙,汤是金银扣三丝,鲜是雪落蟹酿橙,并点心两碟甜雪贵妃红,看菜一道素蒸音声部。 盘也底朝天,人也底朝天。 清儒拨干净最后一簌山笋丝,才总算停下来,往椅背上躺。 清儒道:“我想喝酒。” 持风眼珠子也不转一下:“我这里没有酒。” 这话不假。一个人要当最好的杀手,心和手需一样稳,一样快。而世上有两样东西最能教人心慢,也教人手软,一是酒,二是情。 持风一样也不会沾。 清儒料想到这答案,只好叹一口气道:“若是你喝酒,今日才算是快活。” 持风忍不住笑起来:“不论我今日喝不喝酒,你都不会快活。” 他朗笑一声:“酒是没有,麻烦倒有一个!” 叶祈歌从他身后走出来:“五十年的女儿红,也算是麻烦?” 清儒只好苦笑:“再好的酒,变成麻烦也会苦。” 天底下能酿出一等女儿红的地方不多,五十年陈酿则更是凤毛麟角。世上酒窖千千万,能拿出这样一坛酒的地方唯二者数。一去北域山重山外云镜天,二要寻洞庭湘君白发多。 而洞庭蒋家的女儿,今岁恰逢及笄。 清儒摇摇头道:“我说持风怎么舍得把好茶放我面前,原是借花献佛,亏我自作多情罢了。” 持风并不理他:“受人之托,我还有碗要洗,不多陪了。” 他转身出去,叶祈歌于是正对清儒坐下来。 清儒道:“我交朋友的时候,还不知道交的是个麻烦朋友。” 叶祈歌道:”麻烦朋友也是朋友,朋友的麻烦自然也是你的麻烦。“ ”况且——“,叶祈歌沾了冷落茶水在桌上作笔划,落成时定神抬头,”这对你来说或许算不得麻烦。“ 清儒低头去看,是澄亮亮一个”词“字,飘在风里,教他一掌抚去了。 他抿一口桌上残茶。 ”好酒。“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叶祈歌在念诗。他背了整首锦瑟,独独挑出这两句又重念一回。 风慕慕道:”诗是好诗,可惜血腥味太重。“ 叶祁歌摇头:”可惜有人觉得还不够重。“ 清儒道:”再重一点,恐怕李商隐也要被气活。“ 他将将要站起来,又被风慕慕一把按回去:”鼻子还没画完。“ 叶祁歌忍笑:”你若是实在着急,不妨听我讲个故事。“ 故事是童老板讲起的。童老板平生没做过一桩生意,也不曾开过一家店,因他从来不肯出生意的本钱。但他的外号却叫老板,十年如一日,连真名都忘却,只留下一声童老板响彻江湖。 童老板只有两件手艺,一来好赌,二好机关。前者替他赢来金山银山,后者则叫山行水走。童老板的日子一向很舒服,因为世上没有他做不出的机关,也没有他打不赢的赌。 这样快活的童老板,却要讲一个不快活的故事。 二十年前,江湖上提起机关术,不会想起童老板,却会想到一对师兄妹。天下师兄妹委实算不上少,但同门兄妹做夫妻的倒算不上多,童老板的师父师娘正是其中一例。 两人夫妻情深,虽师出同门却各有所长,恰巧得了一块北地寒铁,便一分为二各出奇招。童老板的师父做了一式三件暗器,他师娘便技痒做了它三件克星,乃是天生一双。 前者叫蓝田玉,后者叫沧海珠。 蓝田玉只杀过两次人,这待遇实在称得上殊荣。头一回是铸器人遭围攻,不识拳脚却安然脱身;第二回是十年前边境敌袭,数九寒冬,血流数里。沧海珠在第一回用去两颗,只剩最后一颗作蒋夫人得女贺礼。蒋家面上有光,当即将它留作嫁妆。 而最后一块蓝田玉自此不知所踪。 童老板道:”上月初八,有人给了我一张图纸。“ 童老板手上精妙图纸,没有万几也有千把,先师手迹倒是第一次借外人之手见。 那图纸上明明白白,画的是蓝田玉。 来人兜头批一件斗篷,声音粗哑难辨:”童老板可有把握?“ 上个月的童老板答:”把握虽有,心不敢从。“ 这话不假。先辈杀孽太重,临终遗命,以至于童老板做得出会走路的木头人,也做得出飞天的机关雀,却做不出一把弩,一支箭。 来人与图纸一道离开,像一阵风。 翌日童老板传信叶祁歌,请他喝酒。 叶祁歌一个故事讲完,风慕慕手上易容也停笔。清儒站起来对镜左瞧右照,看见张书生面孔。 清儒乐道:”这便是蒋家小姐意中人?看起来倒确实赢不下那比武招亲。“ 风慕慕抖落两下手上粉末,喝口水道:”你这脸画上去,除了我独门药水,便是天王老子也看不穿真面孔,随你胡作。“ 叶祁歌也笑:”沧海珠怀璧其罪,蒋家当年敢发比武招亲的帖子,难免没有点技高者得借东风的念头。只可惜蒋小姐同她那书生表哥青梅竹马情愫暗生,却连一争之力都没有。到如今沧海珠不翼而飞,谁见了不说一句天道轮回。“ 清儒抬头望他:”我倒不知晓,你竟有这般善心。“ 叶祁歌正色道:”沧海珠下落本已有眉目,只是比武招亲迫在眉睫,我分身乏术,只好托你前去。何况若不出意外,柳词此时应当也在岳阳城。“ 清儒问道:”仅此而已?“ 花舞剑点头:”仅此而已。“ 柳词嗤笑一声:”花舞剑啊花舞剑,你我之间赌约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今日这赌法我倒真是头一回见。“ 花舞剑舀一勺鱼汤,淡淡道:”大姑娘上花轿,总有头一回。“ 一刻钟前他与柳词打赌,赌岳阳客栈楼下走过第十人是男是女。花舞剑赌女,柳词赌男。二十来个人行行复行行,花舞剑已经输掉一桌菜,两坛酒。 柳词道:”再来?“ 花舞剑点头:”再来。“ 柳词道:”不如这回我们往大点赌。“ 花舞剑道:”那不如,赌一件事。你若赢了,替我做一件事;我若赢了,自然要听我的。“ 柳词懒洋洋叹一口气:”原来你在这里等我。“ 花舞剑给自己倒酒:”赌是不赌?“ 柳词把酒壶接过来,大笑道:”你可别反悔。“ 清儒也不能反悔。 管家来迎他,瞧见他腰间镀银刀鞘,把昭然若揭的秘密在喉咙里滚了一个来回再行礼:”表少爷。“ 清儒点头。风慕慕替他改头换面,连嗓音也周到。清儒一路上自言自语总觉陌生,便不多言。 管家领他往西苑去,路上婢子仆役都少见,偶而路过三两,也尽低头快走。远远望见西苑牌匾,清儒猛然回头,只有条鹅黄裙摆水一样流走。 管家咳嗽两声。 清儒微笑道:”蒋姑娘轻功倒是不错。“ 蒋家除去好酒,轻功亦是一绝。湖光秋月两相和,说的是横越洞庭,湖心月亮也不会晕开一碎波。 管家惭愧摇头:”教您见笑了。小姐武道天资平平,唯有轻功尚可,也算不辱没蒋家门庭。“ 清儒笑了笑。 第二日是个好天气。 好的天气与好的事情都是可遇不可求的,两者要在同一天里碰面,只能归功于一种好运气。 清儒期望自己能有好运气。尽管这期望时常落空,但他今天难得有一种预感,预感自己是天下第一好运,也会碰见天下第一的好事。 不巧的是,这预感不止他一个人有。 蒋老爷站在台上。 他的年纪仍算得上轻,武功也算不上差,但他看起来却很疲惫,很苍老,像背负一整脉山。 清儒对自己说:好在他不必当我的岳丈。 这句话在他心底里打一个转,像一只甜蜜又苦涩的陀螺,也像一只扑腾的小雀。 蒋老爷在讲客套话。清儒听过很多回客套话,每回都试着听出一句重点来,但没有一次成功。有个人总笑他作无用功,倘若客套话有重点,便不叫客套。 清儒突然很想他。 但蒋老爷的客套话并没有讲完。这或许算不上遗憾,却万万不能算作一件好事。 有一个人微笑着打断他:”蒋老爷,沧海珠何在?“ 他问得很客气,长相也一样客气,看起来就像个斯文秀气的书生。但一个普通的书生不能轻轻巧巧飞上台来,也不能随随便便打断蒋家的主人。 可见他不普通,也不是书生。 台下人悚然动容:是秋雨剑! 秋雨剑原本只是一把剑的名字。李后主写长相思,是秋风多,雨相和,夜长人奈何。秋雨剑出山斩了一山上下八十贼寇,方知秋风秋雨愁煞人。原来杀人,也教人发愁。 这人点一点头讲:”沈秋雨特来拜会。“ 蒋老爷讲不出话来。 他当然讲不出。清儒赶来君山耗去两日,同叶祈歌商讨敲诈又去一日,可见沧海珠不翼而飞至少半旬。 清儒叹一口气。 比武招亲尚不曾开始,哪里有先讨姑娘嫁妆的道理。便是一个普通的姑娘,碰见这场面也会生气。 蒋姑娘当然很生气。 蒋姑娘是一个很漂亮的姑娘,漂亮的姑娘生气起来会更漂亮。 漂亮的姑娘站在二楼亭台上,掌心里躺着一颗明珠。 明珠配美人。世上第一的珠子也是珠子,当然要拿来配漂亮的美人。 蒋姑娘冷笑一声:”怎么,是怕活不到比武结束,才这般心急?“ 她的眼睛朝下望,像在寻找什么人。她的眸子黑得发亮,像天上遥远的星星,也像春天花朵上的露珠。 清儒忽然笑起来,像一阵风寻见归宿,也像一朵云落进人间。 旁边人也笑起来,凑近了小声说:”都说蒋小姐轻功平平,腰倒是很细。“ 清儒提一口气跃起来,踩了这几兄弟人头作踏板旋身上台去。他粗粗一拱手,喊一声姨父。 沈秋雨瞧他,他也瞧回去。 清儒想一想,道:”特来——“ 英雄救美这话他讲不出口,怕等会赢了也要挨骂,只好又随意拱一拱手:”还请赐教。“ 沈秋雨并不拔剑。 秋雨剑成名已久,何况清儒仍旧披着李家少爷这张生面孔,沈秋雨很是自矜。 清儒先拔刀。 他开蒙时是有人手把手教他舞剑,一招一式全是这人影子。今日要遮来历又要赢得漂亮,清儒出门前同叶祈歌强敲竹杠,敲来他腰上这柄刀。 刀是他人所托,铸给心上人。 原料有剩,叶祈歌另开一炉,铸出把雪色长刀,唤雪鹿。 沈秋雨也拔剑。 今日忽然很冷。 出门前清儒望过天,是好天气。 但好天气不应当有雨。 秋雨剑直冲他面门一霎而来,斜风作雨剑光相映,离他三步远处骤然森寒如暴雨。沈秋雨一步踏出,原是连环七剑。 清儒却不躲。 这世上有一个人最懂剑,而他恰巧最懂这个人。这对他来说是大幸,对沈秋雨却是大不幸。 同日月相伴的人,很难被萤火晃眼。 清儒举刀。 刀同剑是不一样的。剑是君子器,是百兵长。剑有双刃,因而人习剑前要先学承诺,承诺绝不恃强凌弱,绝不背信弃义,绝不背离本心,以期来日名动八荒,霜寒九州。 但刀不同。刀有双边,刀锋由死,刀背向活。使刀人一念之差,要选无路可退,要选无愧于心。纵身不由己,仍要心有所向。 剑是天下剑,刀是江湖刀。 清儒身子一仄,前边门户大开,横刀而立。他将雪鹿往前一送。 刀光雪亮,人也雪亮。 雨停了。 沈秋雨倒退三步,堪堪站回原地。一击不得是常事,他这样出名的剑客见过不少,心却一点点沉下去。 清儒又笑起来。 他顶着别人竹马郎的面孔,倒在比武招亲的场上想起自己的心上人。 他原先有一式剑招,妙手偶得名号齐全,尚未想好收尾,只要拿去哄人开心。谁料到分别日久,还不曾完整演上一遍。 今日天公作美,清儒执刀作剑,借花献佛。 是阳关三叠。 他提身而起,剑若游龙人似惊鸿,轻飘飘落在沈秋雨面前,雪鹿光芒暴涨,大巧不工而锋芒内敛,平平直取人咽喉。 第一叠,长亭柳依依,故人相别十里亭,情意深,情意深,不忍分。 沈秋雨提剑格挡,暂退一步,双手持剑同他相交,斜斜向下一推,泄他来势。 清儒剑势未尽,左踝一旋扬臂转向,脚下一错,反手再一提,雪鹿自下而上惊他面门。 第二叠,咫尺千里,对月伤情,芳草遍如茵,参商隔渊星,尺素鸿鳞如相亲。 蒋姑娘身躯一颤。 沈秋雨再退三步,侧身凌空暴起,极快将秋雨剑换手,剑脊一抖,十成雄浑内力将雪鹿挑起。 清儒身形一滞,也将雪鹿自右手换至左手,腾出右掌印上他丹田。 第三叠,从别后,相思万种入梦频,闻雁来宾。 沈秋雨再退,一步落空。 他已在台下了。 清儒收刀。他回身望去,同蒋姑娘四目相对。 是好姻缘。 清儒朗笑一声,同二楼亭台恳切作揖。 ”表妹——“,他扬声笑道,”世事长青否?“ ”你我——心如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