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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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善觉得自己还算是能忍气吞声,当着一众针对他的人的面,下棋输给皇上被罚面壁一晚,他都能神色平静的应下,现下只是被拿阶下囚的眼神看着吃个东西而已,那白馒头还算新鲜,暂且也还能忍。 他蹲下身将盘子拿起来,正欲起身准备就这么端着将就吃了,就听那长者又悠悠道:“站着吃饭是敬畏神明之人才有的待遇,念在罪行尚未确定,也不勉强你下跪用饭了,就蹲在那儿吃完吧。” 杨善的动作一顿,抬眸轻瞥了一眼门口的众人,他神色分明是平静的,但长者却只觉后背莫名一凉。这人莫不是还想反抗不成?他强令自己忽视掉那不快感,正欲开口再好好说教一番,就见青年居然当着他的面,就这么慢条斯理地站了起来,仿佛压根没听见方才的话,而那双眼睛就那么淡然望着他,随后还举起手里的馒头向他晃了晃,轻哼一声自顾自嚼了起来。 分明对方才是现下弱势的那一个,他的表现却好似他们是来向上位者进贡的,而他虽然很嫌弃那些贡品,但为了给他们点面子才大发善心品尝了一些。莫名觉得被鄙夷了的长者心头有些恼,他朝身后发出示意,咬牙下令道:“既然给了宽恕还不知感恩,那便莫怪我们待客不周了。给这位听不懂话的公子绑上吧,省得再有什么出格之举了。” 几个手下见状立刻围了上来,杨善却只觉有些可笑,只是出门取新衣的,他没带剑,但那条短鞭还悄然围在腰间,虽然鞭法尚且不精,但要突出这几个家伙的重围还是绰绰有余。他一边继续嚼着馒头充饥,一边侧身灵巧避开扑上来的手下,任由他们狼狈摔在地上,正欲去取鞭却又堪堪停住。突出重围以后呢?爽是爽利了,但事情没得到任何解决,甚至还会火上浇油,给正在外边奔走的符申平添麻烦。他憋屈叹了口气,把余下的馒头三下五除二吃完,随后便立在原地不再闪躲。 “肯放弃了?”那长者见他束手就擒,有些讶然反问了一句,而刚被耍得摔了个狗啃泥的手下们立刻大仇得报似的围了上来,拿麻绳将他紧紧捆住,勒得手腕都有些发疼。 “怕没机会吃到这最后一口饭了,不过我想偌大一个镇子,不至于做出让还没被查清的嫌犯饿死,这类不体面事情吧。”杨善扯了个假惺惺的微笑,暗自转了转双腕试图将绳索挣松一些,同时继续道,“对了,光啃馒头实在是有些干,给点水不过分吧?” 他人已经被强摁着坐到了灰扑扑的地上,仰着脸提要求时却仍是一派淡然从容,长者看他的眼神里渐渐多了几分看怪胎的异样。 “渎神之人需被火刑灼身,在烈火中将一切都献祭给神明以作赎罪。在受到应有的惩罚之前,罪人是不能死的。” 他沉声说完便径直带着人离开,只留一个身形魁梧的中年人留守在屋外,勉强算是看守。 “寄人篱下的时候还是学乖点好。”那人嗤了一声,就拿那个装馒头的盘子去盛了些水,捏着杨善的下颚粗暴给人灌了进去,过急的水流让他没来得及咽几口便被呛出一连串剧烈的咳嗽,咽不进的水液顺着嘴角流出,濡湿了一片。眼看始终镇定从容的人终于红着眼眶面露狼狈,他满意笑了笑,将盘子随意丢在地上,走出屋子将大门一关,把杨善一个人隔绝在了晦暗潮湿的屋内。 “……受教了。”杨善缓过那股难忍的感觉,将脑袋靠在冰冷墙壁上,半晌缓缓吐出一句无人听见的自嘲。他以为是要查清真相洗清嫌弃,那帮冲动愚昧的家伙却是要给他盖棺定论,都要上火刑了,看来事态比他想象的还要严重一些。 “这回你可真得好好表现一把了。”他喃喃道。 - 符申听到呼唤,转身一望,就见一位身着镖师服的俊朗青年朝他走来,那青年看着挺是年轻,脸上还有些稚色,但言行举止间又能看出成熟。 “叨扰了,方才不经意间听到了二位的对话,若是没听错的话……楼上那一位,请问是叫傅玉书吗?” 他抱拳彬彬有礼问着,然而或许终究是年纪尚轻,那一双小狗似的黑眸里有着藏不住的期盼。符申闻言一愣,他实在没想到会有人来问玉书,然而他对玉书的了解其实也仅限于名字,真要回答起来还真是一概不知。 “这……他名曰玉书不错,但是否姓傅,在下便不清楚了。这其中实在有些曲折,这位兄台不知如何称呼?要么先与我上去认一认,若真是你所说的那位傅玉书,我们再谈别的如何?” 对方立刻应了下来,并在上楼的途中热情做了自我介绍,他名唤罗成,是一名镖师,所在的镖局叫做贾家镖局,规模还挺不错,不过不是什么镖局世家,而是他的一帮兄弟们想要行侠仗义又能帮忙干点实事,一拍即合组织起来的。 “所以你们的头领是姓贾?”符申好奇问着,而罗成顿时失笑,摇了摇头有些不好意思解释道:“我们没有特别选什么头儿,之所以叫贾家镖局,是因为我们几个兄弟是在一个叫贾家楼的地方结的义。” 这倒是挺有趣,能和志同道合的弟兄们一起风风火火搞起这个镖局,想来也是幸事一件。符申了然点点头,带着这个看似冷面实则赤诚的家伙来到了玉书的房门口。 玉书如今的状况复杂,他只简单提了走火入魔一事,在提点了罗成不管看到什么都别太惊讶之后,他敲了敲房门,一边喊着屋里人的名字,一边推门走了进去。 玉书缩坐在桌子边上,正小口吃着饭菜,看模样似乎还算正常,然而当符申松了口气朝他走去时,他抬起头,正好与紧随其后的罗成撞上视线,随后整个人一蹦,径直缩到了符申身后。 “娘,这是谁呀,他好可怕!爹去哪儿了,我想爹了,要爹保护我。” 一连串幼稚如孩童的话语也从他口中一并蹦出,声音不响,却足以让罗成愣怔在了原地。房内光线很好,他早已看清了那人的面貌,分明就是他寻找的那人无疑,然而陌生惧怕的视线与荒谬的言行却与自己昔日认识的那个人大相径庭。 “玉书!是我啊,我是罗成,被你戏谑称呼为冷面寒枪的不可一世的罗成,你、你不认得我了吗?” 他嘴角向下一撇,语气里尽是委屈,然而在这般时候再委屈也是不顶用的,符申无奈扫了眼隔着自己对望的两人,先安抚着玉书让他好好在屋里待着,不会有人来伤害他的,随后朝罗成使了个眼色,将人支出去后邀他到自己与杨善的房间单独交谈。 虽然看样子这个玉书就是对方所找的人了,但毕竟单方之言,不可轻易全信,符申向他问了些有关两人的事情,罗成倒也能一一对答如流,唯有问到为何会在找人,是否知道玉书是如此境况时,他支吾片刻,只道两人因故分别后就再没了对方的音讯,心有不甘,因此才一直坚持不懈,在各地跑镖的同时寻找着那人的下落,至于对方为何会变成如今这样,他更是一概不知了。 符申看得出他有所隐瞒,不过他本意也不是要探究这两人的过往,那纠结迟疑的言语反而更能让他确认,这两人的确曾是旧识,而且关系……总之就已足够了。罗成提到傅玉书时的眼神过于熟悉,他确信自己不会走眼,至于二人间的私事,他没兴趣去过问,也没空闲去过问了。 在这个时候找到了玉书的故人,说实话,也是帮他腾开了一个担子,他可以专心去处理杨善的事儿了。符申与罗成交代了一下他们从捡到玉书到如今的经过,对方果不其然露出了满眼的心疼,他轻叹口气,无奈继续道:“这段时日你有空就来屋里陪他吧,总得让他适应你的存在,不再和方才似的那样提防你了,你才好带人走吧。” “嗯,那是自然!这段时间也麻烦你了,他这幅样子、给你们添了不少乱吧。”罗成相当理解地点点头,对于帮他找回了玉书的人,这个少年气十足的江湖人满心满眼都是感激。瞧符申的样子也是游侠,他拍了拍胸脯,热情招呼道:“若是符兄不嫌弃,以后便也算是我罗成的兄弟了,有需要兄弟帮忙的时候尽管提,用不着客气。” 若是往日,符申定是爽朗应下,随后邀人共饮几杯,但如今情况不同寻常,他心思一转,想到镖局的人与镇民们交谈热络、关系甚好的模样,不由抱拳诚恳道:“实不相瞒,在下如今确有一棘手之事,若是罗弟与贾家镖局愿意出手相助,想必定能令僵持之局有所扭转……” 他一五一十告知了杨善被抓的始末,也告诉了罗成,那人就是玉书口中所谓的“爹爹”。 “我承认,我有利用这救命之恩,想让罗弟尽可能答应帮我的私念。”他坦坦荡荡承认道,“但实在无法,情况正如我所说的,在下孤身一人又被他们所敌视,很难查出什么来,眼下确实很需要你们这一臂之力。当然,若是真的无法那也无妨,各人各有情况,我已经把我的苦衷与想法都与罗弟说了,你也有自己要考量的东西,尽管如实答复便可,用不着勉强。” 而他这恳切又真挚的态度足以让罗成动容,对方摇了摇头,佩服叹道:“不,没什么勉强的,镖局兄弟们聚在一起的初衷便是行侠仗义,荡尽人间不平事,有冤屈就发生在眼前,怎可置之不理?再者,如符兄这般愿意坦荡道出自己私心的人可是少之又少了,况且这私心分明是很正常的人之常情嘛!这个忙,我们帮定了!” 这算是符申在这几日里所听到的最悦耳动听的话语了,他忍不住振奋地抵掌相拍,向罗成道了句再真心实意不过的感谢,达成了一致的两人便决定一块儿去见见镖局的弟兄,将玉书和龙心的这几件事都讲一讲,规划好未来几天的安排。 镖局的人果然如同罗成所言,各个都是豪爽侠义,听闻前因后果后大伙儿积极群策群力,不仅答应将符申想要探查的地方一一探究,还指出了他的一些疏忽之处。 “你就不该让那位小兄弟跟他走啊。”其中一位年事较大的叹道,“不过也不怪你,只有我们这样与当地人打了那么多交道的才能了解些真实内情,他们看似开明开放,其实骨子里对他们的信仰有很深的归属感与执念。龙心毕竟只是个物件,按他们的习俗,首要之事乃是平息神明的怒火,只要神明谅解了他们,就会继续保佑这个镇子,至于丢失的东西能否找回,那根本是次要的。” 怪不得那些东西就摆放在侧殿里,任谁都能见上一见。符申闻言心头止不住一惊,“……如何平息怒火?”他怀揣着一丝侥幸反问着,然而行走江湖的见闻已在心底暗暗给出了答案。 “祭神。以罪人之血rou平息神明怒火,若是找不出罪人,则要用猪牛羊起码各一头来进行祭祀,情况若是重大可能得合计数十头,那场面我们曾经见过,很是壮观。” 那人投向他的眼神里带了怜悯,符申自然知道那意味着什么,他下意识攥紧了拳头,好不容易平息片刻的怒火此时被激得更旺,罗成担忧望着他,止住那人的话头,认认真真朝他劝道:“别冲动,若是公然与全镇作对,哪怕符兄你武功再高也讨不得好。他们祭神得选好吉日,当众举行,在那之前,我想我们可以……” 他压低了声音,讨论的内容只有镖局几人与符申能够听到,良久,符申慢慢松开了拳,长长呼出一口气。 “多谢罗弟倾力相助,就依你的意思来,但若真到了祭神之日,还请恕符某无法顾及那么多了。”他肃然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