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踏入河流
32. 踏入河流
塞莱斯特原本没想过自己能带着一个十岁的孩子走得如此稳健,可抱起卢米的那一刻,她只觉得自己像是抱着一只小狗。她低头看去,女孩的头无力地向后仰着,颈项细得仿佛两指一捏就能折断。 她无法不去想,为什么在主的恩泽下成长的孩子会如此瘦弱狼狈呢?为什么在修道院里还会有那样一间屋子呢? 见习修士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和粗喘,她走得很快,迫切地想要回到那件用于治疗的祈祷室,好让神的福音洗刷掉方才的一切,重新带给她平和清洁。 门一打开,却对上司铎修士铁青着的脸。 “你带她去哪里了?”这位年过三十、身穿白底红纹法袍的教堂负责人负手而立,对着几乎是撞到自己面前的少女厉声质问。 塞莱斯特怔住,支支吾吾答不上来。 她要怎么说?说这个孤儿试图威胁她,让她去治愈另一个已经死了的孤儿? 她猜“玛丽”也是一个和卢米一样的孤儿,而她不希望“卢米”成为下一个“玛丽”——如果她的老师知道了真相,必然会勃然大怒,将她怀里的孩子扔出修道院大门。 司铎上前一步,逼视着见习修士的眼睛,语气却骤然改变,甚至透露出诡异的温和。 “塞莱斯特,你是我最有天赋的学生。”备受敬仰的司铎修士伸出一只手,放在了少女柔软温热的肩颈处。 那只手一路向上,抚摸上她的脖颈、脸颊,让塞莱斯特难以克制地浑身发抖。 老师这是什么意思?现在吗?在这里吗?在这个孩子面前吗? 她越过老师的肩膀,看到墙上的壁龛里,神祗正低垂眼眸,审判世人。 塞莱斯特合上双眼,用颤抖的声线一遍遍呢喃着主,犹如祈祷或忏悔。 年长的司铎修士一颤,仿佛终于意识到自己正在何处,她有些心虚地收回了手,面上却毫无波澜: “告诉我,是不是她带你去了什么地方?修士,以主之名义起誓,你不可妄言或隐瞒!” 少女闻言,倒吸一口凉气,语无伦次地接话:“啊……我……是,以主之名……” “放开我!” 就在这时,她怀里的孩子忽然惊醒,发出惊雷般一声大喊,剧烈挥舞起手脚。 见习修士毫无防备,遍体鳞伤的孤儿便在挣扎间跌落在地,竟也顾不上辨认方位,没头苍蝇似的地冲向墙壁,撞出“咚”地一声响,只好再转过身,仿佛没看到此处多出了一位颇具压迫感的神官,只是伸手指向见习修士迷茫又惊慌的脸。 “又是你!为什么不能放过我!为什么要把我又抓回来!” 见习修士瞬间领悟了。“不可妄言”却还在她脑海中回荡,令她的鼻尖渗出细汗,迟迟无法开口陪这孩子演戏。 “不识好歹的东西,白白浪费我的慈心,就该把你扔出去自生自灭。”司铎修士看着地上愤怒撒泼的孩子,冷笑一声。她一直自诩聪明人,此刻自然要发挥她聪明人见微知著的本事。 她又看向自己的学生:“而你,你现在该知道了。除了看不好一个孩子之外,你还多了试图向老师隐瞒事实的过错,后者是最愚蠢的,因为在主的眼下,真相总会大白……” 老师说教一番,交代她继续看好这个孩子,随后拂袖离开。 塞莱斯特身形摇晃,终于支撑不住,跌坐在病床上,双手紧紧握住胸口的神符。 “主啊……原谅我,也原谅这个孩子……” “哈……”女孩的情况更糟,她甚至没有力气再走到床边,只是扶着墙滑坐在地,挤出一个如释重负的笑,“你们修士都是这样说谢谢的吗?” 见习修士难以置信地侧目:“说谢谢?对你吗?” 卢米愣住了:“不然呢?我救了你啊。” “你让我欺骗了老师!” “不然呢!”墙根下的孩子努力用更大声重复,“让你也被打成我这样吗!” 这样的大声疾呼好像耗尽了她肺里的空气,让她剧烈咳嗽起来,双颊因为高烧和呼吸不畅泛起红晕。 塞莱斯特仿佛遭受重击,声音霎时间虚弱飘忽起来:“不对,是谁把你……” 瘦小的孩子狠狠瞪了她一眼,咬着牙不再说话。 塞莱斯特看着她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只走了一步,就又倒靠在墙上,只能用那只肮脏瘦小的手扣住砖缝,勉强维持站立。 她还是忍不住提醒:“你不能再走路了……” “不要你管!哈……我知道了,你就是塞莱斯特吧,那个被司铎捧在手心的天才学生?你们这些人……” 那具瘦弱的小身板终于再一次支撑不住,尽管手指还死死扣在砖缝里,膝盖却已经发软,根本支撑不起身体的重量。 “都怪你们……都怪你们……你们为什么不救玛丽……” 见习修士的眼中浮现起悲伤,她的肩膀松垂下来,起身去搀扶那个快要摔倒的孩子。 也许是实在难以支持,卢米最终还是没有拒绝见习修士的帮助,任她的胳膊穿过自己腋下,重新将自己抱起。见习修士那一身洁白的法袍已经沾上了不少脏污,变得灰暗斑驳。 “我去的时候,已经晚了,”修士将她扶到床边,柔声道,“玛丽已经离开了。” “她去往了一个美好的,没有痛苦的世界。” 见习修士的嗓音轻盈空灵,仿佛真的能抚平一切创伤。 背后的伤口太严重,卢米只能平躺在床上。或许是因为没有四目相对,她对见习修士抚慰人心的言语毫无触动,每一个字都沙哑艰涩得像是从嗓子里滚出的砂石: “她活着的时候,你们也不会救她,因为她出不起钱,还有很多人,都是这样。” “你们眼睁睁地看着她死掉,却祈祷她死后能获得快乐。” “为什么……你告诉我啊……为什么……” 眼睛抵在胳膊上压得酸涩,耶挤出guntang咸涩的液体。泪水溶解了皮肤上的脏污,又被胡乱擦回眼里,刺得她双目生疼。 如果不是眼睛真真切切地看着,赛莱斯特几乎要忘了自己面对的只是一个孤儿的哭诉,而不是审判者对她灵魂的诘问。 赛莱斯特感到如鲠在喉,她咬住下唇:“一切都是主的安排。” 年轻的修士尚且以这样的理由来安慰自己。仿佛只要这样,她所遇见的种种荒谬就都能够合理。 她还不知道,从决定要让眼前这个奄奄一息的孩子好好活下去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经被河流沾湿了足尖——一条卷入无数人命运的苍茫大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