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万堺篇 玉牌

    1、

    如今是夏，天长，返回树林时天边已蒙蒙透亮。

    掐算着时间，以人类婴孩的消化程度来看，忘深微很快就需要再被喂一次奶。

    意轩邈还未清醒，阿落估摸着今日文载龙渊的正御大人也要起晚，心中小小的愧疚了下，然后轻轻跪坐在忘深微身边。

    过去好一阵，阳光刚溢出，忘深微有了动静，他蜷缩着的手挥动起来，哼哼唧唧着。

    阿落将他抱在怀里，按人类的习性检查襁褓里是否有秽物排出，术法清理后变回干净如新的布料，然后只经历昨天一次就熟练无比的解开上衣喂奶。

    她不由感慨，普通人类喂养一个幼崽的确麻烦。经常能看到妇人半夜被婴孩吵醒，喂奶换尿布，偶尔有些家庭当家的丈夫可以分担些，但大部分情况下都是妇人在劳累，嗯，也是种奇怪的现象。

    等孩子好不容易能自己吃饭走路后，又要担心生病和天灾人祸。

    明明一个人长成是如此的艰难，为什么死亡又是那么的容易呢？

    见过这片大地许多灾难的阿落如是想。

    良久，想不出原因的她有些怅然地抚摸着忘深微软绵的小脸蛋，对他轻声细语道：“唉，希望你顺利长大以后可以活很久很久，不会遭遇任何灾难死亡。”

    若是看着一条生灵消亡，她的内心也会莫名不舒服。

    “那你大可放心。”

    躺着的人不知是什么时候醒的，冷不丁接上阿落的话，又吓了她一跳。

    “咦，你醒了？”阿落下意识把幕帘扯紧了点，怀中婴孩随她动作哼唧两声，继续安静吃奶。

    “嗯，”意轩邈现在很冷静，他如果不是自己身体的确有不对，他都要以为那是一场诡异又旖旎的梦，所以他背对着阿落，没有贸然去看防止中招，“昨日冒犯了，抱歉，不过我不认为问题只存在于我身。”

    “是的，”阿落点点头，经过她的验证，问题大概率出在她身上，便同样和意轩邈诚恳道歉：“抱歉，无论你许什么愿望，我都会尽力实现。”

    “……愿望？”背后的女人说话也很诡异，意轩邈话到嘴边顿时卡壳。

    “是呀，虽不明白到底是什么原因，但你的确有给我阳精吃，真没想到也是初精，对我很有帮助，多谢你，你有什么愿望请说吧。”

    由于意轩邈接收讯息的速度过快所以当他意识到阿落说的内容是指什么时，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

    他的大脑再次宕机。

    所幸大脑重启后果然灵光，意轩邈仔细思考了从遇见到后来的种种，隐约推测出阿落大约是一种什么特殊的存在。

    “既如此，那你可能把封在幽都的易教众人救出？”

    “这……恐怕不能。”阿落为难地摇摇头，她连忘潇然一人都带不出，更不要说易教众人，而且，并非她没能力，只是天命不许。

    虽有失望，意轩邈却毫不意外，若真有这种只给出贞cao就能实现任何愿望的灵，甚至外形亦是十分优越，那天底下没几个男人会选择存有贞cao。

    他尽量去忽略自己也失身了这个事实，沉思一会儿，又问：“让我见大哥一面，能做到吗？”

    尽管意轩邈相信自己的大哥忘潇然一定可以在幽都内活下来，但他果然还是更想亲眼见到人才能更有动力。

    阿落沉吟一阵，她不确定自己带意轩邈进去就能带出来，不过……

    “我能带你一点灵识入内，你可愿意分出灵识？”灵识的话，她还是有把握带出的。

    没有任何犹豫，意轩邈爽快答应：“好！”

    2、

    意轩邈分出的灵识凝成一小团飘在阿落手中，散出幽幽紫光。

    即便是白天也阴森森的幽都，这团紫光刚好照亮去路。

    忘潇然的位置没有变，阿落略微思考，又给自己加了两层屏障，把幕帘拉的几乎密不透风，这才款款走到他附近。

    而昨晚被搅乱思绪的忘潇然显然还没想通，见到阿落又来，忍不住叹息：“唉，阿落姑娘，我还未想好如何回答你。”

    阿落见他误会，解释道：“我非是为答案而来，忘潇然掌教，意轩邈要见你，我是带他来见你的。”

    “什么？”一开始忘潇然以为自己听错了，他目光落在那团紫光处，感知到的确有意轩邈的气息，大吃一惊：“轩邈？！姑娘怎么把轩邈带进来了？”

    阿落先前说过不能带人离开，忘潇然记得清清楚楚，他又急又气：“姑娘你……”

    “大哥，你无需忧心，她能带我出去。”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封印导致的问题，意轩邈的这点灵识才显出形体，立在忘潇然身前。

    “嗯。”阿落用力点点头，生怕忘潇然再误会，补充道：“我也是真没法带你出去，天命所限。”

    “天命？”

    “此话何意？”

    当事二人从没想过被封印起来后出去的自由会变成天命的一环。

    见他们满脸疑问探究，尽管阿落很想回答，奈何她也不好说是怎样一回事，只能囫囵解释：“现在不能出来，未来是和忘潇然掌教的三个孩子有关。”

    “……我的孩儿？不知尘漪，霄冥，深微，他们如何了？”

    意轩邈刚要回答，阿落却先他一步，不急不缓道来：“忘尘漪有被佛教好好养着，忘霄冥由墨倾池带走抚养了，忘深微嘛……崇玉旨指使楚遗杀死他，楚遗把他埋进土里了，最后被意轩邈救了，现在好好的，忘潇然掌教你就放心吧！”

    短短一段话把忘潇然的心牵动的七上八下，无意间还爆出桩秘密，意轩邈眸光流转，好似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嘴角微扬。

    他拦住自己愤怒的大哥，问：“楚遗没有死？和崇玉旨是什么关系？”

    “楚遗没有死，他和崇玉旨应该是伙伴关系？不过只能他听崇玉旨的话，崇玉旨不听他的话，这样算是伙伴吗？”

    “将易教一并封入幽都的主要涉事者有哪些？”意轩邈不解答阿落的疑问就再次提出问题。

    阿落没觉得有不对，认认真真回道：“崇玉旨，应无骞，谛佛主，方骧，咦？方骧不也是易教的吗？他怎么那么听崇玉旨的话？”

    “崇玉旨是主谋？他之目的是什么？”

    “是，他哈哈哈笑过后说他要做万堺尊主，可是万堺尊主不是要死掉吗？他想死掉自杀就好了，为什么还要先做万堺尊主再死掉，崇玉旨好奇怪。”

    忘潇然：“……”

    意轩邈呵笑：“问的好，我亦想知他为何不自杀。”

    阿落满脸的“是吧是吧”追求认同，可惜幕帘遮挡的严实，没人看得清。

    乍一下吃到这么多惊天大瓜，忘潇然消化了会儿，神色复杂打量着压根看不见她脸的阿落，开口：“阿落姑娘，是如何知道这些秘辛。”

    据他所知，不论万堺哪方势力都没有她这号人物。说起来，昨日初见她行的似乎是儒礼……儒门中人？

    阿落正琢磨着怎么给他们说，却听忘潇然又问：“姑娘和儒门，或者说和应无骞是什么关系？”

    听到自家大哥这么问，意轩邈侧目。

    “什么关系……”这个问题难倒阿落了，好像算是兄妹关系？但应无骞说不是，可对着外人又得说是，但面对受害者阿落又不想承认自己是那个做了坏事的应无骞的meimei。这种纠结的心理究竟是为什么呢？

    良久，她想到了什么，啊了一声，说：“他是喂我吃饱，教我读书识字的好人！”

    “呵，好人。”意轩邈冷笑重复一遍，语带讽刺，“你明知他也是将我易教众人封入幽都的涉事者，还称他为好人。”

    “轩邈，”忘潇然对五弟轻飘飘一声呵斥，转向阿落真挚道歉：“抱歉，轩邈只是在气头上，只是姑娘，应无骞对你而言虽是好人无误，但……你有无视封印随意进出的能为，又性格单纯，难保他不会有利用姑娘你之心思，我非是挑拨离间，姑娘还是多提防他些为好。”

    忘潇然一番话说的情真意切，阿落是能感受到对方的赤诚之心，奈何有些措辞她尚未学习和理解到，于是她思考片刻，懵懂问：“利用是何意思？”

    “……”对面两位双双哑然，面面相觑。

    看他们不作声，阿落又问：“是将我当作工具的意思吗？”

    忘潇然答：“这……算是吧。”

    得到这个答案，阿落松口气，噗哧一笑，乐呵呵道：“那他早就在利用我啦！没关系，他说我也可以把他当做工具的。”

    “你？”意轩邈尽量忍住翻白眼的冲动，话语中莫名带上股恨铁不成钢的意味，“他能当你什么工具？你能利用他什么？”

    “他可以喂我吃阳——唔唔唔！”

    剩余的字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就被意轩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隔着幕帘捂住嘴。

    就算只是灵识，意轩邈的耳朵也刷的冒起绯红。

    幸好，幸好他听到那个喂字就察觉不对出手了，否则被大哥听去，眼前这个笨蛋白痴说出更多就真正歹势了！

    “轩邈你……”

    “大哥麦问！”

    3、

    义兄弟二人你一句我一句又说了半晌，分别之际，意轩邈再次，仿佛立誓般道：“大哥，我一定会找到打破封印的方法，救你出来！你一定要活下去！”

    “好，好，轩邈，我等你……替我照顾好深微。”忘潇然含泪闭眼，他知道，这一别，怕是有数百年。

    “我会。”

    他们之间的情谊，叫阿落看的忍不住生出艳羡。不是亲兄弟能同样有如此深厚的情感，那为什么应无骞并不愿意和她做兄妹呢？

    只因她不算是人类？唉，何时她才能成为真正的人啊。

    挥别忘潇然，阿落捧着团成紫光的灵识离开被封印的幽都，回到先前的树林中。

    意轩邈将灵识融合回体内，取得完整记忆后，抱起旁边的忘深微，垂眸深思，他换了问法：“你说的天命具体是指什么？”

    “嗯？”间隔太久，阿落反应了一下，回答：“忘潇然掌教从封印中脱离现在不能实现，是以后必须发生的事情。”

    “哼，那易教众人被封入幽都也是必定发生的事？”

    阿落眨眨眼，迟疑地摇了摇头，幕帘随她的动作晃动，“不是，但没人改变呀，啊，不过忘潇然掌教的孩子，尤其是送去佛门的那个孩子，似乎是天定的。”

    话音刚落，朗朗晴天竟响起一道惊雷，旋即劈在阿落脚边，焦土顿生。

    意轩邈：“……看来你透露的太多。”

    阿落结结巴巴：“什，什么？透露？”

    罢了，哪怕没亲眼看见阿落的表情，意轩邈也能想象到她茫然无措的模样，有问必答到险些被雷劈，真是傻。

    不知出于什么心理，意轩邈抬起下颌，问：“你要随我离开万堺吗？”

    “啊？”

    “难不成你依旧打算留在应无骞身边？你需要的……东西，万堺之外多的是，何必只跟在他身旁。”

    “可我连《千字文》都还没学完呐，不能离开。”

    “去外面一样能学。”

    “咦？外面也教呀！”

    “不就是读书识字，我也能教你。”意轩邈顿了顿，突然变得神采奕奕：“我还可以教你剑术，哈，你可知，剑乃百器之首！”

    阿落诚实摇头：“呃，我不知，不过你说的我很好奇……但我现在还不想离开呐，待我想走的时候，你愿意来接我吗？”

    “那时，我应当没空。”

    “好吧……”阿落有些失落。

    “不过，”意轩邈话锋一转，朝阿落丢去一只玉牌，她伸手稳稳接住，听见他说：“看在你救下深微的份上，日后若有所求，便捏碎这玉牌，我会寻你助你。”

    刹那间，这枚玉牌在阿落手中变得温暖起来，她说不清心口蔓延开的滋味是什么，不过她能感觉到其中夹杂着开心的情绪。

    阿落合拢五指，牢牢抓紧玉牌，眼底盛满欣喜。

    “另外，往后他人问你事情，你不要再像今日这样全盘托出了——别问为什么，你最好听我的。”

    “啊，好哦……”

    4、

    看着意轩邈远去的背影，阿落终究还是没有把心底那句“这样我们算是朋友了吗”问出口。

    因为她没能完全理解书上说的朋友的意思。

    因为她根本没和意轩邈认识多久。

    因为她不想听到意轩邈说“不算”。

    她好想快点变成真正的人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