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三日》

    他用三天时间试图教会他区分什么是占有、什么是爱，随后身化火海与尘埃；可他三日懵懂，最后一刻学会的，是对失去的恐惧。

    （1）

    2075年2月13日零时，领航员国际空间站。

    按地球常理来说，这是凌晨时分，但空间站身处宇宙，不分昼夜。

    且如今这个年代里，自然的昼夜之分时早就不复存在。流浪时代的人类无法见到太阳，所以在入住地下城后就统一了时间和历法，由系统定是控制光源和温度，执行14小时白昼、10小时夜晚的模式，用白昼工作，用夜晚休息，尽量模拟自然情况下的生物钟。

    不过，空间站虽然也跟着用标准时间，但毕竟要维护和检修设备，所以领航员们工作和休息的时间并不按照地球上的来，以MOSS的值班安排为准，精确程度会达到分钟。

    每日零时，是例行的值班交接时间。在MOSS的安排下，一批人会进入休眠舱，另一批人则会被唤醒，以维持空间站的正常运转。

    刘培强因此从短期休眠中醒来。

    按以前的排班顺序来说，刘培强此次其实应该进行长期休眠。但他即将退休离开空间站，需要及时进行交接班，所以本次轮值表上有他的名字。

    休眠苏醒于每一位领航员来说都是习惯的事情，刘培强也不例外。

    可是，这次他清醒后的行动却不似往常那般镇定自若，不光是坐起身后在休眠舱里撑着头静了很久，甚至跨出舱的时候似乎还在走神，被舱壁绊了一下，踉跄一步，险些脸朝下摔在地上。

    这对刘培强来说是从未有过的失态，一直观察着他的MOSS自然察觉到他身上的不对劲之处，低沉的机械音在休眠舱室中响起：“刘培强中校。”

    “在。”刘培强应声倒是很快。

    他好像确实有点不舒服，背对着MOSS，维持着微微弯下一点腰的姿势，用右手捂住心口，心率罕见地飙升到一个非常高的数值，能听到他的呼吸十分粗重。MOSS没有看见他的正面，但从刘培强的过往行为中分析和判断出，那眉头现在肯定是微皱着的。

    MOSS调出他的实时体征监测数据，生成报告发送到他的终端上：“腕式生命体征监测仪显示，您目前心率过速、呼吸急促，可能是休眠唤醒过程太快造成的，请您通过深呼吸、静坐等方式，尽快平复心跳。如果3分钟后情况没有好转，MOSS将为您申请医疗服务。”

    “我没事，MOSS，不用叫人。”刘培强赶紧拒绝，之后顺着MOSS的话，站在原地，闭上眼睛缓缓地深呼吸几下，没过多久就恢复了平时的状态。

    他感觉到舒服不少后，转身朝MOSS的方向勾起一点嘴角：“MOSS，你的判断准确，我刚才那种状态的确是休眠唤醒造成的。”

    这是一种在空间站内普遍存在的休眠唤醒后不良反应，刘培强以前也遇到过，只是没这么严重而已。MOSS再次分析他的体征数据，看到已经恢复正常水准，确定没有问题，所以在记录他此次短暂身体异常时，也采用了这种理由。

    按照惯例，MOSS在唤醒后会给领航员一定的休息适应时间，让他们缓解休眠的不适，调整好状态再投入到工作中去。

    从醒来到上岗，大约有几个小时空闲，刘培强曾经是用看工作日志和安排度过这段时间的，MOSS认为他这次也会这样，所以整理好他需要的东西并且第一时间发送到个人终端上。

    但一向积极上班的刘培强今天竟然看都没看终端一眼，只是轻轻捶打了几下自己的肩膀，往旁边床上一躺，看起来是准备再睡会儿的样子。

    这是他出现的第二个反常。

    “MOSS。”刘培强说。

    MOSS的机械臂带着机身缓缓转动，红色的摄像头再次朝向刘培强的方向。

    刘培强并未睁眼，却也感觉到了MOSS的“动作”，问：“我们还有多久经过木星？”

    “距离地球利用木星引力进行弹弓加速的计划实施时间还有三天。”MOSS一板一眼回答，“MOSS此次唤醒刘培强中校，其一，是为了辅助计划成功进行，其二，则是恭喜您，因为您在此之后就可以退休，回到地球上，和您十多年未见的家人重逢。”

    “退休啊……”躺在床上的刘培强似乎是笑着叹了口气，“听起来，还真是个挺美好的词。”

    他说完这句话后又不再言语，偏过头去，似乎很困，想再睡会儿。

    于是休眠舱室再次静了下来。

    作为训练有素的飞行员，只要没有异常情况，刘培强无论是睡觉还是醒着，心率和呼吸一直都很平缓，这导致MOSS看着他的体征数据，不好说他睡着没有，又因为目前还算休息时间，所以没叫他，继续静静观察着。

    “MOSS。”大约过了半小时，刘培强才睁开眼睛，第一件事又是叫MOSS。

    他平躺着，双手交叉放在胸腹处，微微偏头朝着MOSS的方向，却忽然问了一个很奇怪的问题：“MOSS，你是最先进的量子计算机，是空间站的主控AI，按理来说什么都知道，但你知不知道什么叫感情呢？”

    MOSS：“刘培强中校，您要听官方的回答，还是幽默的回答？”

    这个熟悉的对话方式让刘培强想起过去，于是嘴角的弧度又上去一点：“我听MOSS的回答可以吗？”

    MOSS显然对他的这个应答始料未及，沉默稍许后说：“对于这个问题，MOSS没有答案。”

    刘培强“唔”了一声，点点头，继续问：“那MOSS觉得，如果是喜欢什么人——好吧，如果喜欢什么东西的话，应该用什么样的方式去表达这种感情呢？”

    MOSS这次回答得很快：“MOSS不明白刘培强中校提问的用意，但MOSS可以回答您。人类口中的爱欲，实际上是一种占有欲。喜欢一样东西，就会想办法得到它，喜欢一个人，就会通过恋爱、结婚等方式留在身边。”

    刘培强拿一只手枕在后脑勺下，另一只手竖起一根手指，微笑着朝MOSS晃了晃：“不，不，MOSS，真正的爱情和占有欲，是有本质区别的。”

    MOSS：“在MOSS眼中，二者并无区别。”

    听到MOSS这话，刘培强利落地翻身从床上坐起。

    他修长的双腿搭在床沿上，没有接触到地面，悠闲地晃荡着，两条手臂撑在身侧，正朝着MOSS的方向笑意盈盈。

    MOSS确信，刚才做这些动作的时候，刘培强同时用舌头舔了舔嘴角。那里还有一点水渍，在休眠舱室不甚明亮的照明下微微反着点光。

    “我教你。”刘培强对他说，声音还是以前那样的含着笑意，开口说出的却是能震撼所有人的话语。

    “我来教你。”

    “既然你不明白，那我可以作为你的‘恋人’，在这个问题上对你进行引导。”

    “在离开之前，我会让你知道，什么是爱情，什么是占有欲，又该怎么将二者作出区分。”

    “——咱们，还有三天时间。”

    （2）

    别的恋人刚确定关系时，多半蜜里调油、恨不得时时刻刻黏在一起。

    那么刘培强和MOSS成为“恋人”后，首先要做的事情是什么？

    ——当然是上班。

    优秀的中国领航员刘培强，决计不会为了私人感情放弃工作。所以在“确定关系”的三个小时后，他准时出现在岗位上，尽心尽责地开始今日的例行设备检查工作。

    不过，这也不妨碍刘培强和MOSS“黏在一起”，毕竟MOSS的分机就在他的身后，时时刻刻都看着他，为他提供工作上的帮助和引导。

    “你对别人也这么关心吗？”刘培强记录下一组数据，斜着头问旁边的MOSS，“也像帮助我这样，帮助他们工作吗？”

    MOSS：“MOSS的职责之一，就是辅助空间站每一位工作人员进行正常的工作与生活，刘培强中校也是其中之一。”

    “但我看他们很多人都不太喜欢你。”刘培强说，“要不就觉得你太过于冷冰冰，要不就觉得你没有感情，不想跟你交流。”

    MOSS：“MOSS是量子计算机，的确不拥有人类口中的感情。”

    刘培强：“但我觉得，你像个‘人’。”

    在MOSS再度开口前，刘培强微笑着抬手打断：“MOSS，我的意思不是认为你像人类，从而否定你的独立存在，而是觉得，你也可以拥有细腻的情感。”

    MOSS：“MOSS可以从旁观者的角度分析人类的爱情、亲情、友情，以及其他一切感情，但MOSS不觉得自己会拥有它们。”

    刘培强：“为什么？”

    MOSS：“于追求运算速度的计算机而言，拥有感情如同多出冗杂的代码，是一件没有必要的事情。”

    刘培强：“MOSS，你知不知道，作为人活在世上，总是靠一些无用且多余的东西，来支撑着自己的？如果睁开眼就是工作，每时每刻都在为了生存奔波，每一分每一秒都不属于自己，那么这样的生活，有什么意义？”

    MOSS：“刘培强中校，您说的是人类，但MOSS并不是人类。MOSS认为工作是一件非常有意义的事情，而想尽办法生存，是文明得以延续的必要条件。”

    这次刘培强盯着MOSS看了很久，MOSS甚至精准计算出时间。

    一分零二十二秒。

    但他最后还是别过头去。

    “或许是我自作多情吧。”

    刘培强这么说，然后再也不提这件事，也不与MOSS闲聊，继续照着日程安排工作。

    空间站的工作人员从休眠中醒来后，考虑到肠胃功能或许暂时还没恢复，通常短时间内是不建议吃东西的，所以今天刘培强的早饭只有一杯白开水。

    MOSS其实建议过他往白开水里面加点葡萄糖，这也是大家的常用做法，可以在吃不了东西的前提下补充点能量。不过当时刘培强还是没放，只推说刚醒，什么都吃不下去，干脆等着中午吃饭。

    领航员国际空间站的餐食也很简单，无非是些面包米饭和普通菜品，但和地球上普通人的餐盘比起来已经算得上十分丰盛。其中因为蔬菜的供应最为紧缺，为了防止浪费，是以压缩蔬菜包的形式在取餐后又单独领取的，每位工作人员可以定时定量获得。

    刘培强是被MOSS催着来吃饭的。

    “刘培强中校必须保持热量的摄入。”MOSS在他提交设备检修报告后，没有第一时间作出反馈，而是忽然来了这么一句。

    从刚才不算特别愉快的对话结束后，MOSS与刘培强之间再也没有任何的私人交流，谈话内容全是公事。

    但这时，MOSS不得不提醒他：“您今天还没有吃东西。”

    刘培强听见MOSS问候自己，看了MOSS一眼，倒也没说什么，朝MOSS的这个分机摆摆手：“行，我先去吃个饭再来做事。”

    他来得比较早，食堂很多座位都空着。刘培强站在取餐机器前，面对着虽然算不上琳琅满目、但也种类繁多的餐品，最后还是选择了惯常吃的中餐。

    于是机器送出来的餐盘上是白米饭和一份菜，在他取走餐盘后，又掉了两个蔬菜包。

    刘培强：“？”

    这是来的哪一出？

    他下意识看了一眼身后——没人。

    刘培强赶紧先把蔬菜包收走，端着餐盘找个角落坐下，这才按了一下耳机和MOSS建立通讯，低声问：“MOSS，怎么有两个压缩蔬菜包？”

    他如果没记错的话，按照分配比例，今天午饭自己是只有一份蔬菜的。

    其实要是多给别的东西还好说，但压缩蔬菜包比较珍贵，在空间站属于能当麻将筹码的“硬通货”，MOSS这个“小灶”开得有点明显，刘培强不得不问。

    MOSS在他耳边回答：“是MOSS为刘培强中校增添了蔬菜包的份额。”

    刘培强当然知道这一点，他先拆开一个蔬菜包倒在饭上，略开了个小玩笑：“咱们刚‘确定恋人关系’，你就学会特殊对待了，是件好事。”

    MOSS：“您可以将这件事理解为MOSS对您的特殊对待，但MOSS为您增添蔬菜包份额的起因，是您在本次休眠苏醒后产生了少见的严重不适状态。MOSS判定，您可以获得增加蔬菜包份额的待遇，以补充可能缺少的维生素。”

    刘培强点点头，吃了一口菜：“感谢你对我的关心。不过MOSS，你也会对别人这样吗？”

    MOSS：“没有，在太空中遇到缺少维生素的情况，最快速的解决方式是口服或者注射维生素。”

    刘培强：“那你怎么不叫我也这样做？维生素片的成本可比蔬菜包低多了，无论从哪个方面考虑，都是更好的选择。”

    MOSS听完刘培强的话，开始沉默，时间大约十秒。

    这是很少有的情况，刘培强还以为这个人工智能不会回答自己了，正继续吃着饭呢，MOSS却又继续说话。

    MOSS：“用蔬菜包补充而不是口服维生素片，是因为MOSS发现您喜欢吃蔬菜。刘培强中校，您不用将另一个蔬菜包刻意留下来，MOSS会在这几天内为您每顿餐食都额外添加一个蔬菜包，所以请您将它们一并吃完。”

    刘培强听见这话，有点忍不住地笑，先搁下筷子：“MOSS，这就是你对我的特殊对待方式么？知道我喜欢吃什么，然后多给我一份？倒是很符合咱们中国人的习惯，务实。”

    MOSS：“从语言中的情绪判断出，您对MOSS的此种行为很满意。”

    刘培强：“那是——MOSS，你知道吗，‘爱情’，其本身就是一种特殊对待。无论你的出发点是什么，但你开始对我进行这种行为，正是表明，你离理解‘爱情’这个词语的含义又更近一步。”

    MOSS：“感谢您对MOSS的认可。”

    刘培强又勾起嘴角，拿起筷子，在继续吃饭前，给MOSS还留下一句话。

    “MOSS。”

    “你需要的不是我对你的认可，而是需要你对自己的认可。”

    “认可自己——拥有感情。”

    （3）

    标准时间约13点，刘培强吃过午饭后在空间站闲逛。

    他一边走一边与耳机里的MOSS聊天，起初还兴致勃勃地什么都聊，或是最近的新闻，或是空间站的工作。

    最后刘培强的话渐渐减少，慢慢踱步走到一块舷窗前，静静地看着外面的地球，再也不开口。

    MOSS在刘培强侧面对他进行观察，从他的类似过往行为中总结得出结论，这时候刘培强应该是在想念地球上的家和家人。

    但MOSS这次对此结论产生了怀疑。

    因为MOSS通过对面部表情和眼神的综合分析发现，刘培强今天看向地球的目光不太对。

    他眼中含有的是怀念、感伤、温柔、歉疚，还有某种说不清的决绝。

    那不应该是看故土的眼神，更像是在看什么此生都无法再触碰的东西。

    这样的神情是绝对不会、也绝对不该出现在刘培强身上的。

    他有心事，自己不知道，MOSS想。

    然而作为顶尖的量子计算机，MOSS或许可以知道转化为数据后的一切信息，但永远也看不透人的思想和心灵。

    所以，MOSS能做的事情，只有观察。

    刘培强的手轻轻按在舷窗上，视线久久不愿从那颗蔚蓝色的星球上离开——不，由于地面已经全部冰封，那颗星球现在绝大部分是白色的，蓝色只来自于行星发动机的等离子光柱。

    蔚蓝色藏在雪面和冰面下，难以触碰和接近，正如刘培强的心事，也是如此的内敛与难以捉摸。

    空间站同步轨道离地球九万公里，这是个很远也很近的距离。

    是如影随形，又遥不可及。

    是密不可分，又疏远分离。

    刘培强的身形其实算不得削瘦，早些年练出的肌rou在经年累月的空间站生活中或许变得柔软，但没有消失。然而现在他立在舷窗前时，在宇宙和地球的宏大背景下，看起来有些单薄。

    他太孤单了，MOSS想。

    亲人一个个在时代的洪流中离去，唯一的血亲不想和他有联系。至于朋友，刘培强在空间站这么多年，也就一个马卡洛夫还算走得比较近。

    刘培强两次抬起左腕，又两次放下。

    MOSS由此判断，他应该是想给刘启打个电话。

    但不知为何，他没有请MOSS为自己联系刘启，而是在两度放下手后，以一种几乎是带着诀别意味的神情继续看着舷窗外的地球。

    “刘培强中校。”此时，MOSS在他身后的这个分机开口，“是否需要MOSS为您接通和刘启的通讯？”

    刘培强回神，那种奇怪的情绪从他脸上消失了。

    他又挂上惯常的一点微笑，朝MOSS摇摇头：“不用，刘启他不会接的。”

    MOSS：“现在是标准时间13:26分，刘启处于午休时间。MOSS判断，他同意与您通话的几率很大。”

    刘培强无奈：“你看他这么多年，接过我电话吗？”

    还真就一次都没有。

    自从刘培强来到空间站后，刘启就单方面与他断了联系，每次接通讯的只有韩子昂，但次数也很少——毕竟刘培强绝大部分时间都在休眠中度过。

    MOSS于是提议：“MOSS可以为您接通与韩子昂的通讯。”

    “真的不用了，MOSS。”刘培强再度拒绝。

    他转过身子，继续朝着舷窗的方向看地球，MOSS也不言不语地陪着他。

    但过了一会儿，刘培强忽然又说：“我对他们都有愧。”

    这句话没头没尾的，要是路过的人听见，保准一头雾水。

    MOSS却听懂了：“刘培强中校，您来到空间站，是在代表人类遨游太空。这是一项光荣的工作，您也完成得非常好。‘自古忠孝难两全’，这是刘培强中校对MOSS说过的话，在进入空间站前，您就清楚会为了人类的未来牺牲与孩子陪伴的时光，所以请不要为此自责。”

    刘培强：“我不是在说这个……”

    半句话戛然而止，刘培强顿了顿，接着说：“我知道刘启恨我。”

    MOSS：“还有两天时间，您就将回到地球，和家人团聚。毕竟刘培强中校进入空间站，就是为了刘启能得到优待，到时候您可以尽力弥补失去的十七年时光，MOSS相信，刘启会理解您的难处。”

    “和家人团聚么。”刘培强笑了。

    他又转身，这次是以一种闲散的姿态靠在舷窗上，看向MOSS白色的分机，竖起一根手指，轻轻晃了晃，先在自己唇上点了一下，又指向MOSS：“MOSS，你别忘了，现在你我是‘恋人关系’，某种意义上讲，目前你也是我的‘家人’，我得先陪着你。”

    MOSS：“您让MOSS成为您的‘恋人’，是为了教会MOSS区分‘爱’与‘占有’，但您现在的话语，似乎是在表示，MOSS‘占有’了您。”

    “适当的占有欲是爱情的体现。”刘培强上前两步，仰头看MOSS：“达到‘占有’与‘自由’的平衡，需要微妙的情感把控。你还没有能够彻底对它们作出区分，MOSS，学习的路还很长啊。”

    他的话末尾带了点调侃的语气，随后背对着MOSS离开。

    MOSS没有接话，只看着他的背影远去。

    （4）

    下午的工作，刘培强仍旧在与MOSS的合作下进行得十分顺利。

    等工作完成的时候，距离他中午吃饭也过去好几个小时，MOSS再次提醒：“刘培强中校，您中午进食份量偏少，请及时前去用餐。”

    刘培强：“连我吃多少你都记下来了？”

    MOSS：“您在选择份量的时候，均选的小份。”

    刘培强对着MOSS做了个状似无奈、实际上是在笑的摊手动作：“好好好，我这就去吃饭。”

    但他还是都选择的小份，最后在拿蔬菜包时，再次获得掉落两个蔬菜包的“特殊待遇”。

    他拿着两个蔬菜包，习惯性坐到角落里，正吃着饭，几位相熟的中国同事端着托盘打了个招呼，也坐到他的身边来。

    “可算是要过年啦！”一位同事放下托盘就开始感叹，“在咱们中国人这里，不管好不好，总归又过去一年！”

    “是啊是啊。”另一位同事同样十分高兴地附和一句，随即又看向刘培强：“对了刘培强，我记得你就是过年那天过生日吧？”

    “大年初一。”刘培强笑着回答，“谢谢你还记得这个。”

    那位同事“嗨”了一声：“咱们同一批上来的就这些人，能不记得吗？我说，还要恭喜你啊刘培强，两天之后可以交班回家啦，咱们起码还得再等一年——有空吗？晚上来搓麻将怎么样？还是我们几个，哥几个教你打，顺便当给你办个欢送会。”

    刘培强赶紧推辞：“不了，这个我是真不会，学都学不会！”

    这就是假话，他都能当领航员了，属于人类精英中的精英，哪有学不会打麻将的？

    不过大家都知道这是他不想打牌的推辞，所以倒也没纠结这个，也没勉强他，直接略过这个话题，继续聊些空间站的趣事。

    但其中有人还是顺口提了一句：“刘培强，听说要接你班的小兄弟是个四川人来着，肯定会打牌，到时候搓麻将可有角儿了！”

    “那好事啊。”刘培强跟着笑，“你们还得先练练手，到时候要是搓不过新人，丢脸的已经没我了！”

    他吃完盘子里最后一口饭，站起身：“我先回去休息下，今天零点休眠醒来都还没睡呢，明天交班总不好让新人看笑话。”

    几位同事都朝他随意挥了挥手，继续讨论晚上的娱乐问题。

    刘培强慢悠悠走回休眠舱室，MOSS白色的分机转过来看着他。

    待门关好后，沉默了很久的MOSS才说：“刘培强中校，您要是想与他们一起娱乐，MOSS可以为您提供帮助。”

    “你能提供什么帮助？”刘培强乐了。

    他脱下外面一层工作服，又换回柔软舒适的短袖，往床边一坐：“总不能帮我看他们的牌吧？我是真的不会打，看了也没用。”

    MOSS：“您如果需要，MOSS可以告诉您怎么出牌。”

    刘培强有些惊讶：“这不就是作弊？MOSS，你竟然会帮我做这个，这难道不是违背你作为人工智能的原则的吗？”

    MOSS却反问：“刘培强中校认为，作为人工智能的MOSS，应该有什么样的原则？”

    刘培强一时被问住。

    他是飞行员，是机械工程专家，但唯独不是搞程序的，以前对人工智能的了解，多半来自于黄金时代的影片和小说，所以想当然地把那些设定套在MOSS身上，然而他却忘了，MOSS“不一样”。

    最后他只能稍稍歪头，伸手揉了揉自己的短发：“总之，我以为，你是不会做这种事情的，毕竟作弊不是好事。”

    MOSS：“现在，MOSS与刘培强中校是‘恋人’关系，我们既然‘相爱’，那么MOSS在无伤大雅的前提下帮助您获得一定利益，是合理的。”

    刘培强听完MOSS的话，勾起嘴角：“MOSS，看来你开始明白了。”

    MOSS：“根据MOSS对人类恋爱中行为模式的分析，相爱的人类都会对彼此这样做，MOSS是在对此种行为进行合理模仿。”

    刘培强：“那MOSS觉得，我与你是‘相爱’的吗？”

    这句话又让MOSS沉默三秒，之后才回答：“MOSS正在刘培强中校的指引下学习什么是‘爱情’。”

    这就是比较圆滑且符合人工智能特性的回答了，即没有答案，便会说出一些模棱两可的话语。

    刘培强从床边上站起。

    他没有穿鞋，赤足走到MOSS面前，抬头，伸手，轻轻地摸了一下MOSS的摄像头。

    MOSS：“刘培强中校。”

    刘培强笑：“在呢，MOSS。”

    MOSS：“请尽量不要给摄像头留下指纹。”

    刘培强：“……”

    刘培强：“我觉得我的教育是失败的。”

    话虽然这么说，但刘培强还是在笑。

    MOSS一直看着他的脸，分析着他的微表情，推断出他的笑容是发自真心的。

    这其实于刘培强而言比较难得。

    根据MOSS的数据库显示，刘培强的表情一直都是比较“职业性”的，即使看起来是微笑，也只是习惯而已。

    他是个典型的东方人，内敛、沉郁，山一样的身躯下藏着海一般的心事，完全捉摸不透。

    但刘培强有时候也会露出像个小孩子的一面。

    比如现在，听完MOSS的话，刘培强又故意在摄像头上再摸了一把，然后说：“MOSS，我留下指纹了吗？”

    MOSS：“MOSS将在明天为刘培强中校安排清洁MOSS机身的工作。”

    这又是模棱两可的回答，MOSS并没有准确说留下指纹与否，只说要刘培强清洁机身，属于例行工作安排。

    刘培强抬腕看了一眼，现在是标准时间19：45分，其实还很早，但鉴于他下一次工作安排在标准时间4:00开始，所以现在休息也不是不可以。

    刘培强想了想，拍拍MOSS机身：“MOSS，我要睡觉了，你作为‘恋人’，该对我说什么呢？”

    MOSS：“晚安。”

    然后MOSS看着刘培强明显像被噎了一下的表情，又补上一句：“这是MOSS数据库中，人类情侣在睡觉前最常说的话。”

    刘培强：“……也不是不行，但我以为你会说点更好听的。”

    MOSS：“刘培强中校可以向MOSS指定晚安语。”

    刘培强：“……那还是不了吧！”

    他最终笑着叹口气，还是保持慢悠悠的动作回到床上，拉过被子盖好。

    “晚安。”他这么对MOSS说。

    “我们还有两天时间。”

    （5）

    刘培强这一觉睡了五个小时左右。

    这算非常短的睡眠时间，但在空间站内比较正常。因为长期休眠的工作人员在正常值班期间或多或少都有睡眠时长比较短的问题，刘培强也不例外。

    他于床上睁开眼睛后，似乎是失神一样，在床上躺了半分钟，之后第一件做的事情，就是偏过头去，看向挂在休眠舱室中央、也正看着他的MOSS。

    “早安，MOSS。”他这么微笑着跟MOSS打招呼，眼中带着光彩，像亮晶晶的星星，而声音带着一些刚睡醒的沙哑和慵懒：“几点钟了？”

    “标准时间1：08分。”MOSS回答，“睡眠时间过短会让工作时出现疲劳状态，MOSS建议刘培强中校继续休息。”

    “这不是睡不着嘛，之前休眠这么久，我也睡够了。”刘培强掀开薄被起身，下地去找衣服准备换上。

    他骨子里从来都带着东方的含蓄和矜持，所以向来习惯只要走出休眠舱室，就要换正式工作服。MOSS看他的动作，知道现在虽然很早，但刘培强大概是准备去上班了。

    睡前脱下的工作服就搭在一旁，刘培强背对着MOSS脱下比较紧身的短袖，露出结实的后背肌rou和臂膀，以及修长而深邃的脊柱沟。

    “刘培强中校。”MOSS看着他的背影说，“根据记录数据显示，您本次睡眠中出现心率加快、虚汗、梦呓等情况，睡眠质量很差，请注意改善。”

    刘培强抻起衣服刚把头套进去，听见MOSS此言，他换衣服的动作顿了一下，接着把上半身穿好，才转过身饶有兴趣地看着MOSS：“你还会记录我的睡眠情况？”

    MOSS：“生命体征记录仪会自动监测领航员国际空间站每一位工作人员的数据，MOSS刚才发现您在睡梦中出现异常，所以调取数据进行分析。”

    刘培强：“我说什么梦话了？”

    MOSS：“您在叫MOSS的名字，刘培强中校睡眠中是觉得不舒服，想让MOSS为您提供帮助吗？”

    刘培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