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 方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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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云,你有没有过……永远的失去一个人的感觉?” “他死了,烟消云散,他留下的所有痕迹,一件衣裳、一行文字、一个绳结……都变成了‘死’。” 1 唐俪辞刚刚来到人界的时候,住在周睇楼。周睇楼似乎曾经有个师父的,可是师父两腿一蹬,于是留下一个方周,带着两个师弟。其实方周自己也不过十八九岁,临危受命,幸而靠着弹得一手好琴,卖艺养活了青春期吃得比牛多的两个师弟。 这是阿眼,这是主梅,方周对唐俪辞介绍,偷偷瞄他几眼。唐俪辞点点头,这两个小子像黄花大闺女似的满脸涨红,扭扭捏捏喊他师兄。 这是你的房间,方周指指收拾干净的屋子,又偷偷瞄他几眼。唐俪辞点点头,想也许这是他第一次捡天上掉下来的神仙,好奇得紧;但是他也不禁怀疑自己是不是化形出了问题,在人看来有哪里奇怪。 周睇楼的构造很简单,一座二层小楼,有个小小的后院,长的都是不知名的花草,大概率就是没剪的杂草,还栽着一颗老槐树,构成了唐俪辞好几年间对人界最清晰的认知。 熟悉了之后,方周就越发爱找唐俪辞谈天侃地。他不知有多久和那两个孩子困在一起,没有同龄人给他解闷;此时终于有了个不爱在古籍里夹春宫的活人出现,他也算找到了一点正常人类的气息。严格来说,唐俪辞既不算他的同龄人,也不算正常人类,但是方周的选择就是如此有限,唐俪辞都不禁觉得他可怜。方周教给他人界的规矩,教他仁义礼智信。可能是整天躲在小楼的书阁里,他有着老儒生特有的文酸气,坚信书中自有黄金屋,比起像正常人一样用嘴讲,他总是扔给唐俪辞一些后者怀疑比自己还老的破书,然后等他看完了跟他展开不知所云的探讨。幸运的是,唐俪辞没有别的事情做。 人之初,性本善,这是谁说的,唐俪辞坐在后院的草地上,捏着三字经问,他不信。 方周说,如果善恶不是从娘胎里带来的,那有什么天地人伦,谁又知道该行善,还是该行恶呢。 可是性本善这种事情,怕是要亲自问了造物之神才能知道,唐俪辞不觉得写这书的人曾经去天上考证过。 所以不学不知义,从小信了性本善,长大才会笃信不疑善是天地人伦,才会有羞耻心和罪恶感,方周极快地回答,好像曾经无数次跟自己对谈辩论过似的。 唐俪辞说,你把人说得像自欺欺人的动物。 可不是吗,方周说,人本来就是要靠骗自己活下去的。他望着槐树叶间透出来的斑驳日光,脸上有这个年纪不该有的沉重。 唐俪辞不置可否,但是他觉得这书和自己没什么关系,于是他合上书和方周一起看这树影,一直到很多年后也没有读完它。 这方小楼好像凝固在时间里的一隅,几年有如弹指,在方周和唐俪辞身上都没留下痕迹。只有看着那两个土里扒虫子的少年拔起个子来,才让唐俪辞意识到人的生命就是这么的短暂,他眼中的一瞬对人来说却是一整个少年时代的奢侈。 他现在习惯了,独处聊天的时候,方周总喜欢宣讲一些人要自欺欺人才能心安之类的人生哲学。唐俪辞觉得他也许没有别人倾诉,又也许想向人类之外的公正者寻求认同,可在他看来只有方周喜欢待在一方小院里深究这些,柳眼只会缠着他陪自己出去逛夜市斗蛐蛐,傅主梅只会嚅嗫地跟在他们身后,他们都对人之初性本善没有怀疑,活得像自己短暂的生命一样直白而清晰。 他们每年会在师父走的那个晚上烧纸。柳眼和傅主梅在大街上蹲着,往那火里丢着一张张黄纸,少见的没有嬉皮笑脸,好像都在想什么心事。唐俪辞坐在院子的门槛上看他们;他不认识那早死的师父,自然没什么好祭拜的。方周走过来,解下自己的大氅,披在唐俪辞已经穿着的大氅外面,把他裹得像一只毛茸茸的胖狐狸。 那火还挺暖和的,方周有些局促地解释,可是唐俪辞没问。他顿了一下,干脆坐在唐俪辞身边,仰头看星星。他手里捏着几张没烧完的黄纸,随着夜里的凉风哗哗作响。 不烧吗,唐俪辞问他,过了今晚老人家就收不到了。 方周叹了口气,手指一松,那几张纸就随着夜风飞进一片黑暗里去了。 死了什么也带不走,什么都收不到。死了就是死了。纸是烧给活人的,他说。 这种时候唐俪辞是赞同他的。但是他不明白,如果看得通透,明白人的一生碌碌无为转瞬即逝,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方周又为什么几年如一日的辛苦卖艺,经营着小楼里几个人的人生呢。 唐俪辞平时不爱引起方周的话头,但是他今晚只是坐在这里,方周解释几个时辰也无妨,于是他问,人从呱呱坠地就被套上死亡的诅咒,为什么要这样努力活着呢。 方周捡起那槐树掉落的一片枯叶,沉思了许久。他居然没有像平时那样立刻回答,这倒让唐俪辞吃了一惊。 永远地活下去,这怎么不是一种诅咒呢,方周最后说,死对死去的人来说无足轻重,死是活人的诅咒。 唐俪辞知道他是错的。但是人短视而浅薄,又钟爱为自己注定的悲剧正名,他想,这也是自欺欺人的一种。太想要抓住生命这样注定留不住的东西,才是人的悲剧,他这样想,却没有说。 柳眼和傅主梅在镇里的客栈谋到了事做,于是买了几坛酒回来,宣称自己是成年人,方周不能管他们喝酒了。方周好像有点欣慰,竟然真的就让他们喝了。四个人围坐在餐桌边,像模像样地碰杯,最后醉得四仰八叉。柳眼和傅主梅趴在桌子上把呼噜打得震天响,方周不知怎么起了兴致,把琴搬来弹了一曲;他虽然醉成这样,琴音却不乱,依旧是婉转动听。唐俪辞不知道醉是什么感觉,但他既不想倒头就睡,也不想抚琴一曲,所以他觉得自己大概是没醉。他坐在旁边又喝了一杯,听方周弹完了,评价说,你的琴真是天下第一。 你怎么知道,你没听过别人的琴。方周笑,他盯着唐俪辞,忘了像平时那样掩饰,盯得太久了一点。 为什么这样看我,唐俪辞问他。 方周意识到自己在干什么,挫败地叹了口气,手臂落在琴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弦音。你长得很好看,他自暴自弃地说,以后还会有很多人这样看你,你最好小心一点。 唐俪辞问他要小心什么,方周卡了壳。 你看过阿眼和主梅在书里夹的春宫吗,他问。 唐俪辞没看过,于是在酒精的影响下,方周教了他。唐俪辞没有过这样的感觉,人界的时间对他来说总是白驹过隙,可是在高潮的那几秒,浅薄的快感淹没五识,竟然把那一刻无尽地拉长了。他望着屋顶,喘息着,流着汗,才知道人世间还有这样的事,也许就是这样浅薄的快感,才能麻痹人的大脑,让人忘了从出生就奏响的丧钟。 唐俪辞后来对情事明白了很多。他知道爱和欲是分开的个体,欲是简单的,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爱是危险的,由爱生忧,由爱生怖。他不理解人这样简单的动物,为什么给自己套上这样危险的枷锁,就像他不理解爱,不理解方周。他和傅主梅还有柳眼也许都是被欲驱使着zuoai的,但方周不同,他总是显得惶恐,有时还抑制着自己,拒绝唐俪辞的邀请。于是唐俪辞学会了利用自己的资本,他在那两个小子身上摸索出男人喜欢什么,他渐渐做起合格的狐狸,于是方周也不再能拒绝他。方周有无法抵御的心魔,他很遗憾,但是那是方周的问题,他没有解药。 有一天他们去镇外的寺庙祭拜,看见了镇里张员外的轿辇。那轿辇从寺庙出来,跟他们同路进了城,继而直直停在怡红楼外。柳眼和傅主梅凑在一处窃窃私语着这老爷的秘闻,唐俪辞看着那大肚便便的男人迈进了纸醉金迷的门槛,问方周,他为什么还要去拜佛。 阿俪,人是虚伪而脆弱的动物,方周说。 唐俪辞抬眼看着怡红楼,没说话。 方周就笑了,你现在该安慰我说不是的,或者人和人也是不同的。 但你说的没错,唐俪辞想,又很礼貌地没把这话说出来。他感觉到方周盯着自己的侧脸,静静地看了很久。 你不会敷衍人,方周最后说。 他们过了太久终于发现龙涎催情这件事后,柳眼和傅主梅都对接吻表现出了变本加厉的热情;另一方面,方周却拒绝再跟他接吻了。唐俪辞问他为什么,他流着汗沉默着,下身兀自撞得更深更猛,于是唐俪辞就无暇再问了。 实际上这几年他不再像以前那样长篇大论对唐俪辞讲人的劣根性,他们坐在后院的时候,更多时候聊的是诗词歌赋朝堂江湖,或是沉默不语。唐俪辞知道他以前把人性当做与自己无关的事情审视,如今不能了。但像许多其他事一样,他选择视而不见。 有一天在两人半个时辰的沉默之后,方周突然问,阿俪,对你来说,我和阿眼主梅他们有什么不同吗。 唐俪辞说,我觉得在人类里你也算是怪胎了。 方周点点头,把一直拨弄着的草叶揪了下来。唐俪辞看得出他问的是别的东西,人很好懂,近几年的方周也很好懂。 但是唐俪辞没有他想要的回答。 方周病得很突然,大夫说他心脏出了问题,可能治起来有些困难。他在屋外偷偷告诉唐俪辞,最好还是准备草席吧。 唐俪辞知道人生如蜉蝣,但是即使对人来说这也不是该死的年纪。他不怕违逆任何人,包括生死。于是像许多年前方周递给他三字经那样,唐俪辞递给方周一本往生谱。 你不会死,他斩钉截铁地说,好像他的话就是这天地的铁则。方周也许信了他,也许只是想留点什么给他,就这样听话地练起这必死的邪术。他们在柳眼和傅主梅面前一切如常,好像方周的心脏被那大夫妙手治好了。他们支使这两人出镇去采买,在方周活了二十几年的小楼里行了换功大法。 唐俪辞不记得那天的太多细节了,但他记得无穷无尽的内力翻涌在自己的血脉,记得剖开方周的胸膛时想着人竟是这样脆弱的一抔烂血烂rou,没有任何天地的灵气。他在那血rou里摸索着,顺着往生谱凌厉的气劲寻找着需要切断的经脉。他做这一切的时候,方周是醒着的。唐俪辞不知道他是不是像自己一样被血的颜色刺得目痛,被刺鼻的腥气激得反胃;方周只是剧痛带来不可控的颤抖中,牢牢盯着他,好像想把唐俪辞这个人烙在脑海里,把他们之间并不特殊的一切带到他相信什么也带不去的往生。 死到临头,多么自认清醒的人都一样的愚蠢。可是唐俪辞那时没想到这一点;他的手颤抖着,血是那么粘稠,那么温热,和方周的生命一样从那身体里逃散,印在他的瞳孔,他的耳膜,他的心脏,他的大脑,他几乎丧失了思考的能力。 那么多的血。 他想,如果方周再问他一次,也许他会敷衍他一次。 但是方周只是骇人地挣动着,咳着喉间的血,死死地盯着他,什么都没有问。 于是唐俪辞最后也没有对他撒谎。 他挖了方周的心,埋在自己的腹中,傅主梅砍了他一刀,柳眼给他下毒,把他打成重伤,扔在井中,放了一把大火。人是脆弱而虚伪的生物,方周曾经这样对他说。 他在那井里一隅烈红的天空中,觉得方周终于说服了他一次。死是活人的诅咒。 2 人大都是很相似的,患得患失,害怕清醒,又害怕遗忘。唐俪辞遇到过很多人,但是没有谁像池云一样,好像对人生的意义毫无深究的兴趣,只对眼前的生活抱着无比的热情。 于是有一天他问池云,既然都是注定要死,为什么要这么在乎活得怎么样呢。他问方周的原话好像不是这个,但是过了太多年,也许方周会记得他们讲的每一句话,唐俪辞却不会。 池云像看神经病一样看着他,骂骂咧咧地说,这不是废话吗,谁都要死,总不能因为有一天要死就不活着了。 但是死了还是挺cao蛋的,池云说,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他确实是和方周截然相反的人。唐俪辞轻笑,打发他走。 当然老了也挺cao蛋的,池云没走,补充道,手脚不伶俐了,怕是打个家劫个舍也费劲。不如半老不老的时候干票大的,带着兄弟们隐居在山里,吃喝玩乐,死的时候也死得乐呵。 池云没有老死。他七窍流血,挣扎着爬向唐俪辞,他死不瞑目。 3 为什么想抓住注定流走的生命呢,唐俪辞这么问过很多人。他高深莫测不可捉摸,没有人相信他问这问题是想知道答案,他们绞尽脑汁想出个自认高明的回应,忐忑地等他评价,然后一头雾水地被他遣走。 唐俪辞在转眼一瞬的十几年里遇到了很多人,终其一生不过为了爱和死两个字。人是这样短暂而脆弱,朝生暮死,但他们如此在乎自己的一生,又如此在乎自己留下的,在时间的长河里终要消逝的东西。他们可以为了一具尸身卖身为奴,可以为了得到一份爱化作妖物,也可以为了身后的名节背叛全天下。 他没有给任何人烧过纸,方周以前大概会认可,现在可能会觉得他冷情吧。他想自己有一天会厌倦人,会厌倦人无意义的争斗和自欺欺人的游戏,他想人界只是一方小楼的时候比现在有趣得多。 但是在暮色四合中,在油灯昏暗的光亮中,他把一本三字经扣在桌面上,桌对面的人有时是方周,有时是池云,有时是别的什么人。每一次唐俪辞都会问,你现在明白了吗。 他们从来不回答。没有人讲自欺欺人的道理,没有人骂他脑子有问题,也没有人绞尽脑汁讨好他。 他的声音消散在空荡的房中,他却好像能听到隐约的回响在反问着他。 你现在明白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