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年生活1

    山口彻即使已经四十多岁，但在前往位于东京郊的白石枫家里时，心中依然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敬畏。

    ——尽管对方受他的祖父所托一直教导辅佐他；尽管这位若头代行早早放权；尽管这个男人已经垂垂老矣。

    他牵着某人的手按下门铃，身后携带礼物、西装革履的小弟们庄重的静默，似乎也在为即将见到那个人而感到紧张与光荣。

    十数个呼吸之后，门开了。

    开门的并非那个人，而是一位女性。她有着深蓝色的短发，发尾垂到颊下，过去标志性的——留给山口彻深刻印象的——公主切此时已经被岁月消磨到不明显，在面庞边缘投下的阴影远不如她皮肤的皱褶深刻。这位年长的女性拢着卡其色披肩，朝着他露出喜悦的神色：“とる！哎呀，没想到你这么早就来了，这个点你吃过午饭了吗？要不要准备一点？”

    “夫人。”他恭恭敬敬，“已经吃过了来的，今天路况很好。老师呢？”

    “Boss在里面哦。”龙池指了指里面，“先进来吧。你的拖鞋你知道的，我给这位小小姐找一双。”她视线扫过被山口彻牵着的小女孩，随后望向后面的西装男人们：“后面的各位请穿鞋套进来吧。”

    她给小姑娘找了一双毛绒绒拖鞋，说家里没有小孩子尺寸的鞋子，这是她以前穿的。小姑娘踢踏着拖鞋，颇有兴致地看着上面缝着的不明生物的耳朵一晃一晃，然后马上就被山口彻喝止。

    小姑娘：……

    龙池：“好啦好啦，难得来就不要板着脸了，你女儿都要吓坏了。而且Boss在客厅能听见的……喏，他坐在藤椅上晒太阳呢。”

    山口彻马上收起了大人的嘴脸，牵着女儿走到藤椅边，对着那个老者半鞠躬：“老师……”

    白石眯着眼看他，往反方向靠了靠，于是这才看清他牵着的是谁，有些惊讶的“咦”了一声。

    恰到好处的，龙池从背后把白石的眼镜递上，附带一杯白开水。白石戴上眼镜后又好好打量了一下山口彻和山口铃，随后才说道：“让铃去玩吧，你留下来和我说话。”

    龙池顺势牵走铃，带她去影音室看电影，只留下白石和山口彻在客厅继续说话。

    这场谈话并不简短，足够龙池和铃看完一部120分钟的电影。这期间龙池短暂地睡着了一下——她现在经常这样了，像是在补偿过去熬过的夜。但好在玲完全被电影吸引了，所以没有注意到，她也能保持着年长者的余裕从容，在电影结束后再把铃牵出去，交到山口彻手里。

    山口彻没来的时候那么如临大敌了，反而轻松许多，却更添一抹忧愁。龙池像以前一样送了他一把自制的咖啡糖，他转手放到了铃手里，问道：“夫人觉得怎么样？”

    这话没头没尾，龙池微微偏着头看他，那双金色的眼睛还是透亮、透彻，逐渐具有好似能看破人心的魔力，有的时候山口彻凝视她就像在看白石，望进同一片漩涡里。

    “什么怎么样？”龙池笑着问道。

    “我是指，您结婚以后也在继续工作，直到那件事情。”山口彻说道，“和大多数结婚后就成为家庭主妇的日本女性不同的您，感觉这样的生活怎么样？”

    “我一直觉得挺幸福的。”龙池直白地回答，“作为职业女性实现价值的我很幸福，但是，被你称为夫人的时候我也感觉很幸福。但是更喜欢哪个，也会随着时间不同而有不同的选择吧。”

    “所以，我不建议一个人太早就定下人生道路。”她说道，“这是我作为长辈想要说的，也是boss的意思。”

    山口彻愣住了：“可是…”

    “作为干部的boss不方便说的话，当然只能交给我来说了。”龙池微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

    送走山口彻，龙池回到客厅。白石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换了位置，现在坐在沙发上，杯子里的温开水也换成了绿茶，茶梗浮浮沉沉，立在液面上。

    他的眼镜又没戴，但看见一团模糊的蓝的时候，他就能意识到是龙池回来了。他伸出手，探进一片虚无，随后就被轻轻牵住。触手所及的那片皮肤不再年轻娇嫩，反而有着微微的松弛，薄薄的茧，指甲也没有再精心装扮，只是普通地被剪得圆润，摸上去像是海岸上的贝壳。

    “他选了铃做继承人。”白石先开口。他普通地说起这件事，好像不是在谈日本里社会未来的首领更迭，而是在说邻家的女儿考试得了班级第一。

    “我还以为他会选另一个。”

    龙池扣住他的手，坐到他身边，两人的膝盖轻轻碰在一起。白石眨了眨眼，凑过来，没让龙池给他戴眼镜，而是先亲了亲她，才顺从地让她给自己把老花镜戴上。

    “作为父亲，他会给另一个孩子规划好悠闲的未来的，那是他喜欢的人的孩子。”龙池摸摸白石的头发，突然插了一句：“之后就不染头发了吧？灰白的也不错。”随后继续道，“铃不是他喜欢的，但是相比起来更合适。”

    “不染了吗？好，那就不染了。但是为什么？”白石也摸了摸自己的头发，道，“如果是我和你的孩子……我是说如果，我也只是希望他能悠闲的活一辈子而已，但要是能继承薰的性格也很好。”

    龙池笑道：“意思是说我不能悠闲的生活吗？”

    “没有。薰这么多年做得一直很好。”白石将她的手拉到唇边亲了亲，少有的语气中带着歉意，“…那个时候让你和我一起，我到现在都觉得……”

    “……没关系。”龙池轻轻吐了一口气，“是我自愿的。Boss，你不在公司的话，我待下去也没什么意思，不是吗？如果不是这样的话，大概我们现在还在环游世界的路上吧——现在提早完成了，不好吗？”

    她摸了摸男人的脸：“我要去榨个橙汁，您……啊，您之前给彻喝的是什么？”

    白石看看绿茶，沉默了好一会儿，为自己辩解道：“他自己泡的。”

    “真是的……我早说了冰箱里有苏打的嘛……”

    龙池站起身往厨房走，白石叫住她，不依不饶：“所以为什么不用染了？你还没回答我。”

    龙池停住脚步，真的思考了一会儿，随后才笑道：“我想，也差不多是时间了吧，关于接受我和boss都老了的事实这件事。”

    “我确实是。”白石大大方方承认，视线落在龙池的头发上——一如既往的深蓝，方寸之间的星空。

    “但薰还年轻得很呢。”

    “尤其是在我面前。”

    “永远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