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七 痴心人
章七 痴心人
与陆敬弦一同行至逐煦宫外的石桥边,江韶方令桑若等暂时退至一旁等候。 年轻的太医身着苍绿色官服,上绣白鹇莲纹,袖口衣袂都打理得一丝不苟。其人面如冠玉,或因常年与医书古籍打交道,眉目间自带着清朗的书卷气。举手投足间衣袖微动,仿佛能随之闻到淡淡的药草香。 「……依你所言,妍妃是从前在七王府时便开始吃那种药了么?」 望见江韶自踏出逐煦宫便紧皱的眉,陆敬弦低头应道:「微臣一直在宫中供职,并不知晓详情。可单看妍妃娘娘体寒且易受寒的状况,大概率是常年服用凉药所致的结果。而她本人并不知情,先前的那次有孕是概率极小的意外,更使她的身子受损严重。单是一次风寒便会致卧床不起,怕还久久难愈。」 望着桥畔寒风中萧索的垂柳,江韶稍作沉吟。 「师父曾言,多愁善感之人更易缠绵病榻。妍妃心思细腻,这心病若是医好了,身子或许也能好得快些。」 「娘娘所言甚是,家父确也曾如此教导过微臣。」 他顿了顿,又斟酌片刻方道:「方才妍妃娘娘既问及自己未来是否还有机会得孕,想必并非对皇上全然灰心。」 江韶沉默下来。想起季言芷惙然憔悴的面容,终究还是深叹一声。 「……你说得不错,本宫会劝陛下多来看她。据说他们从前常交流诗文,想必也不是真的没有话说。若能解了心结,自是最好。」 「娘娘圣明。」 她转过身,看向陆敬弦道:「另外只能劳烦陆太医今后与本宫一同尽心为妍妃调养身体,哪怕无法恢复如初,至少也不能再见风就倒。倘若能如她从前般康健自然最好。」 青年下意识地点头,又顾及礼数而再次弯下身:「微臣定当竭力,必不辜负娘娘所托。」 注意到了他方才片刻的慌乱,江韶展眉,将声音放得和缓了些。 「陆大人辛苦了。一大早便唤你过来,可耽误了太医署那边的事务么?」 眼前人声如碎玉,心中便犹如轻风催开春花。陆敬弦不由抬起眼,而撞见她温和的双眸后又忙低了下去。 「没有的事……!微臣医术浅薄……反劳皇后娘娘费心,实在惭愧。」 闻言,江韶上前半步另问道:「前天托你整理的那些资料可备妥了?」 一袭香风微拂面颊,他掩于袖中的手紧了紧。「……是,都在修书局安置着。」 她点点头,「好,陪我去一趟吧。」 「是。娘娘请。」 她的身形在华贵厚重的绛色斗篷下显得更为纤弱,陆敬弦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目光紧随着这抹背影。 「娘娘编纂药典劳心劳形,该注意时刻保养。臣今晨配了副温补气血的方子,先自行煎了一副托人送去祝宸宫。待娘娘用完午膳便可先服下试试,若有什么问题请差人告诉微臣,微臣好及时调整。」 听得这么一长串,江韶默默一笑。 「多谢你。」 有人一时贪看,不想对方却将脚步一停,再次回身向他点头。而猝不及防地对上视线,饶是一直谨慎有加的年轻医监也怔了怔,竟显出几份狼狈来。 「……微臣不敢。」 陆敬弦慌忙垂下眼睛,已然忘了口中该回什么。 * 宿荷宫,御书房。 手头正阅着奏折,抬头望见江韶进来,顾泽薰的目光折返回御案上,将未经批阅的那些分出一部分来。 「今日的奏折我大略筛过一遍。上次中州巡抚要求在宛阳再修堤坝一事我已经准了,早些动工也可赶在来年涨水前完成一部分,总归多一份保障。」 「嗯。他所求合理,是该准的。」 一面仔细听完后称许,江韶将斗篷解下挂在门边的龙门架上,又放下已经凉透的手炉。 顾泽薰手眼不停,在分出的半数折子里又做了一些区分:「还有你近日关心的淮都水患之事,相关的都在这一沓里。若有顾虑或是疑问,随时与我商量就好。」 「好。臣暖了手便来看。」 待江韶来到御案旁,顾泽薰拿起两封折子递给她。 「你先看看这个。」 她垂目浏览片刻。想到他才传了夏瑾进宫,便了然道:「昨日除了朝上的一些琐碎,令您烦扰的就是此事吧。」 对方浅叹一声。「这刘祺是前年做的忻城郡守,彼时看他为官勤勉且算得上治理有方,我还想过要提拔他。」 「他父亲可是户部尚书刘文敬大人?」 「是。那位更是前朝旧臣了,深得先帝重用多年,能力及人品都是不必说的。」 江韶放下奏折看向他。「右相怎么说?」 「怀玉对于这类贪污之事向来毫不轻纵,这次却劝我先不要惊动御史台,也别在朝中派人查问。」顾泽薰皱眉,似乎略有不解。 「……问及原由,他只说还待推敲。要过几日再与我商议。」 「夏大人如此慎重,怕是怀疑这案子另有蹊跷。」 她对上顾泽薰探究的目光,将那两封字迹龙飞凤舞的奏折放在一起,轻轻敲了敲桌面。 「若放在平时,他早径自押了那刘祺去,然后将审问结果直接递上来了。」 「照二卿的意思……」 他会意点头道:「恰好这几日魏眠回京时途径平阳,我即修书一封,令他暗中调查此事。」 眉心一动,江韶面不改色地颔首。 「甚好。」 …… 一人在御案旁,一人在窗边书桌前。偶尔遇到关系颇广的事便一同探讨交流,后便又埋首公务。如此直到夜色降临。 将奏折处理完后,江韶拿起托陆敬弦寻来的药籍。顾泽薰望向窗畔她的侧影,轻声道:「案牍劳形,你近日又消瘦了些。」 斯人不以为意。「是么?臣自己倒难察觉。」 「……」很难言及自己是如何察觉的。他微移目光,拾起茶盏饮了一口。 「近日尚食局新研制了几种点心。我尝过,都不是甚甜。你大概会喜欢。」 江韶点头。「似乎有一种名为桂庭蕙心。臣觉得倒还新鲜。」 闻言,顾泽薰再度看向她: 「那晚上一起用膳么?」 话至此,江韶这才从书中抬起头来:「臣有一事,想同您商量一下。」 「你说。」 见她起身向自己行来,顾泽薰亦挺身稍稍坐正。 「妍妃的身子近来不大好,又因感染了风寒而虚弱异常。陛下若得空是否多去逐熙宫看看她,如此病也好得快一些。」 瞳孔微微一震,他举目对上她的双眸:「……你知道了?」 江韶无言,少顷方又道:「她已不能再有孕,更没了从前显赫的母家。若再彻底失去恩宠,在宫里只怕立足维艰。」 她的眸中似有一刹的惋惜,又仿佛并无其他情绪。顾泽薰站起面对她,不自觉地捏紧了手心。 「你可怪我瞒你?」 她摇了摇头。 「臣自然知道您身为兆瑞朝的七殿下时,曾举目无依如履薄冰。但就算有诸多的不得已,牵连了无辜之人,也需做些力所能及的弥补。」 一时安静。她轻轻偏首:「不是担心臣的身体么?臣也没有全然的精力去安抚照顾那么多女子。陛下与言芷相识相守多年,自然比臣更了解她的心性。」 「……」 顾泽薰深深舒却一口气,「妍妃曾是前太尉的女儿,有不同寻常女子的心气。若要她在母家遭如此变故后还主动求宠,自然是不肯的。」 江韶淡淡一笑。「看来陛下懂得她的痴情。」 「……我明白。我过两日得空便去。」 …… 再度陷入沉默里,顾泽薰的目光有意无意间扫过她雪白的颈项。喉结下意识地滚动了一遭。 江韶察觉到他的视线,若无其事般问:「怎么了?」 他轻咳一声,掩下一时的失神。 「……七日后追月行宫的马球会,是改规后的头一次。可愿去么?」 「上次亲历皇家马球会,想来怕也是近十年前了。」眸中略带怀念,她自哂道: 「当年倒没想过如今还有这样的机会。」 顾泽薰笑了笑,指向身后书架上的一沓纸张。 「此次更比以往热闹。自以你的意见立下新规,不少王公贵族家的小姐夫人也递了参会的名帖。且会期只有一日,一些朝中官员若是得空,也会带着亲眷出席。」 江韶亦展颜,眉间淌过一丝柔绪:「如此,倒可把孩子们也都带上。」 他语中微带调侃,「自然了。阿缘可是一日都离不得你。」 「那便传膳吧。等用完膳,臣还可带些点心回去给她,算作今日晚归的赔礼了。」 眉眼一振。他的目光追着她转身去拾掇书籍的背影,有星子坠入窈若幽潭的双眸,激起一池轻涟。嘴角亦在此刻悄然翘起。 「依卿所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