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粮,学到了吗?
皇帝既然说了这样的话,免不得众人就算是徐徐散了,也一夜不得安睡。就连平日最是诡计多端、满嘴跑马车的小粮也是惘然失落,猜不着师傅到底怀揣何等奇思妙想,竟忽然要做继任皇后。这样的重大国事,顿时把应芝的复仇家事压得无处生存。他的剑还没完全抽出来,就沉默地卡死在鞘中。 仲春一夜后,次日禁中又举宴,只不过比起宴会,更像是一场素淡的茶话会。与会者除却叁位皇子,也都是显官近臣。上首依旧是皇帝的青竹纱帘,然而这一次,皇帝挽开轻帘,露出天颜,与众卿倾谈。 燕修默默地抬眼,趁轻帘还未挂拢,往其中悄悄看了一眼。天母白氏正襟危坐,面带帷纱。他昨日本想令应芝带人响应,在宴上寻个破绽,一举捉下此女。谁知在宴中,皇帝像早知道他们的谋划一样,总是与天母同坐一帐,就是要走时,也是让人提溜着帐子一起走,好得像一个人似的。又谁能料到,良斐忽然长驱直入,打乱了局面。又又世事难测,良斐是应芝一直想杀的薄情亲爹。而且又又又谁他爹的能想到,良斐实则是应芝他妈。 纱帘重新合拢。燕修脑子疼得要命,不愿再窥探帐中天机。 在这便殿中,众臣工基本上连席而坐,用皇帝的话来说也是暖和亲香。唯有叁人独踞尊座,良斐身为司隶校尉,便是其中之一。其人职在缉查百官言行阴私,甚至手里掌有两千甲士,先将人锁拿了,再行盘问惩治。良斐平日行事确实刻薄寡恩,广有恶名,要让她坐在同列之中,无疑是鹤群里钻进吃腐的鹰鹫,那才是真的宴无好宴。 “为什么他们看起来都不喜欢良校尉?明明她长得很好看,说话又温柔。”小粮身为一日的粮校尉见到良校尉独坐着,心生怜惜。 白旃檀微笑:“小粮,什么时候又跑进来了。”她跪坐着,把不知道何时就躲在她背后的小粮抱到身边。白旃檀比一根手指抵在嘴唇上:“来了也好,我们说话悄悄的,这里萝卜开会,甚是有趣。” 良斐身旁,另外两人端坐在小几后。白旃檀带着小粮勾开了一条细缝,偷偷地观瞧。 在场众臣,除了叁位皇子和老是在喝茶的良斐,听得皇帝说要择日册后,俱是短暂地欢欣了一下。良斐右手边一人拱手道:“陛下,可把娘娘生辰送与天咫监让人比算,更可让太史令等人观测天象,挑选吉日。” 皇帝笑道:“温卿好意。但是天母娘娘自己会算的,无妨。” 众人沉默。 良斐左手边的人问:“……陛下要立的,是天母吗。” 皇帝:“是啊,封卿为何作如此惊吓之状啊?” 白旃檀抱着小粮憋笑。趁着众臣乱作呜呼哀哉之声时,她对小粮介绍道:“那白脸在念阿弥陀佛的叫作温鹄,是尚书令,负责审阅章奏,传达诏命;那在猛喝酒的,叫作封骧,是御史中丞,主要也是纠察百官言行的,和良校尉职权有所交迭,常有冲突,故两人关系不是太好。这两人,加上司隶校尉,便叫做‘叁独坐’,职位并非最高,但事务繁重,威权所在,所以单独赐座。” 小粮点头,白旃檀又把他们的名字分别在手心里写给她。小粮悲伤地发现,这次不光连两位大人的名她都不晓得如何写,连姓都认得磕磕巴巴了。 封骧这时候站了起来,激愤得眼看着就要死谏。良斐还是坐着喝茶,淡淡道:“封兰台,饮酒不可贪杯,否则失仪。封大人平时偏爱捉人短处,自己到了圣前,又怎可忘形如此。” 封骧低头冷笑:“良大人训得是,是封某多吃了两杯酒,莽撞了。” 良斐也不看他,笑说:“不敢,不敢。虽然良某每月比封大人多领一些钱粮,但究竟封大人是前辈,良某不敢妄言,只是斗胆建议罢了。” 正如白旃檀所说,这两人实在不对付,立即就开始往来讥嘲起来。她又对小粮补充知识:“兰台是宫里藏书的地方,也由御史中丞承管。良斐叫他封兰台是在臭他御前失态呢。” 而燕修等人并不知道未来的妖后正在纱帘后面跟小妖女评说百官行述。反而燕修听见温鹄话及天咫监,忽然受到提点,直起身进言道:“陛下,不若传太史令进来,问问他近日观得的星象如何。吉事在即,上天也会有兆示。” 皇帝看一眼长子,片刻不响,转而点头微笑道:“很好,着人传太史令来。”圣人有时候话并不多。 一边的燕理立即领命出去了。燕修用余光看着燕理远走,旋即对皇帝拜谢,长久地不敢抬头。 燕偈拉拉他,低声道:“大哥,若是有吉兆,天咫监早就报得尽人皆知了,这时候叫过来干什么。” 燕修额头贴着自己的手背,嘴唇微启,以旁人几乎听不见的声量说道:“如果是凶兆呢。” 这时间,小粮在幕后又问师傅:“太史令又是做什么的?” 白旃檀抬起尖尖手指,指着纱帐顶道:“太史令在天咫监里,看天时星象,有大事时,就比如这回大婚和册后,他就要上奏什么时候是良日,有什么禁忌。当然,若是天象显示有极大的灾异,他也会立即上报的。” 小粮听了,立即很想问问师傅何以要和皇帝结婚。她也知道京中有许多话本流传,其中也有些和虚构的皇帝谈情说爱生死相许的动人故事,但放在眼前,只觉得无聊得慌:一个中原皇帝而已,哪至于就屁股生根在他旁边坐定不动窝了。 要问,只是不知道怎么开口。小粮被这一会儿学的好几个词汇弄得头脑很乱,还在心猿意马地整理语言时,又听见远处长声报:“太史令吉占到。” 白旃檀微笑:“你听,一上来就是个吉祥的好名字。” 小粮被打断思路,想说的话又忘了个干净。无法,她只能继续翘首观听现场八卦。 太史令吉占长拜在地。皇帝和蔼道:“吉占,好名字。说说近几夜星象可有什么异状。” 吉占其人先是低头不语,而后缓缓抬起头来,目光谦卑低垂,平静应道:“禀陛下,并无异状。” “是么。”皇帝随手拈起一枚果子,在面前缓缓移动,“叁台星看过了没有,尤其是上阶的两颗星。” 吉占此时才微笑,目光抬起。小粮躲在后头,惊奇地发现这人两只眼睛是两个颜色。姿仪优雅,形容清瘦,只是异瞳看着诡异,与他预示吉兆的名字相悖,更体现出古怪来。 “禀陛下,有黄白色云气裹入上阶双星,且星光莹润,预示宫中将有喜事。”吉占道。全然没发现大皇子如焚的目光已经快把他的脸盯出个洞来。 皇帝将果子吃下,笑道:“如此便好。这样的吉兆,怎么不听来报。” 吉占又磕下头去:“已经报入尚书台。” 尚书令温鹄听了,在原位弹了一下。他刚想解释,皇帝宽容地一挥手,使出一个“好了知道你很忙不愿意管朕迷信的小心思呜呜”的眼神。 这下众官只得勉强贺喜一番。燕修哪里敢露出半点失望懊恼的情绪,只是短促地抚了一下心口,便立即带着两个弟弟祝贺父亲。皇帝坐在最上处,淡笑不语,而天母本人还在和小粮补课:“叁台星共六个,一般认为这几颗星对应地上不同的人。吉大人说的上阶双星,上星代表皇帝,下星代表皇后。”她停顿一下,手指点在嘴唇上,轻笑:“吉占,果真占得了吉兆。” 其中奥妙,小粮不能领悟多少,只是在这短短的时间内听了官制大全又听了天文百科,她的脑子也开始疼,只能继续往帐外张望,可惜吉占抵死不抬头了,而皇子一二叁脸色都又很怪,越发没平时见着帅气动人了。听着群臣又是恭喜恭喜,又是不可不可,无聊得小粮开始研究皇帝外袍后摆上的花纹。 她找到一根线头。她伸出手揪了一下。小粮手劲大,一颗纹绣的星辰就这样被她给揪没了。 皇帝回头,只看到纱帘轻微晃了晃:“嗯?” 白旃檀闪电般把小粮的手捉回来,抚摸般打了一下,对外面笑应道:“没事,只是我心里感动,哭了一会儿。” 皇帝听了,十分动容:“其实朕也很感动。这叫什么,这是天作之合天生一对啊。” 天母厚貌深情:“陛下……” 皇帝厚泽深仁:“娘娘……” 小粮夹在中间,只觉得自己像个来做客的别人家小孩撞到了主家父母亲热的尴尬场面。她浑身不由抖了一下。 幸好大门外又有长声来报,打破了这样的局面。来人浑身盔甲披挂,步履沉重。小粮只觉又将有奇事要发生,便趁乱偷眼看了出去。 她差点对上一双死灰的眼睛。就像上紧了弓弦的铮声一样,其中杀伐之气让人心神不宁。 原来门口报的是:“奉车都尉良政到。” 白旃檀恢复了收敛轻细的声音:“奉车都尉理论上掌御乘舆车,份属近臣,其实是个在家吃禄米的荣职。”她尖指将纱帘又拨开了些,低笑,“但良都尉近来常在宫中出入,说是要护卫陛下安全呢。” 良政单膝下跪,正在吉占身前。他低首道:“陛下,臣在外巡守,忽然见到异象。” 皇帝笑容未减,似乎等他禀报完了,还要拉他过来多少一起吃点斋饭。皇帝问:“今应,此响晴白日之时,是什么异象啊。” 良政抬头,冷冷道:“白虹贯日。预有杀气近主。” 此言一出,殿中闹得更厉害。连听了好几声护主救驾,皇帝也叹气,站起身来,缓步下玉阶。良政刚要起身去接,皇帝却平和道:“良卿,朕并未叫你起来。” 他长如云游鹤氅的后摆缓缓拖过良政近旁的地面。皇帝低声道:“日为君,虹为臣,白虹贯日,也谓臣弑君。良卿,想想看,你又急匆匆地跑进来,这异象不就绕到了你自己身上吗。”话音如断剑落地,听得人心中猝紧。 大门被人推开,皇帝并未等良政谢罪,扬高声音道:“无妨,众卿,且随朕一道出去看看。” 良政长跪。燕修紧跟着父亲,也要出门。燕修只是对良政略敬了一下,便拍拍吉占的肩膀,示意他跟自己出去。而燕偈和良政好歹一起办过小贼奇案,燕伉又仰慕良政用武的身手,两个人倒也没听清皇帝和良公讲了什么,只是怀着体恤老臣的心态,一边一个要架着他起身。良政也不惶恐客气,慢慢地站了起来。燕偈脸上缓缓罩上了良政投下的阴影,不由局促地笑了一下:扶个屁啊,此人巍峨壮硕,跪到明年也没事吧。 小粮耳力好,听着了。她对师傅说:“皇帝又臭那个良政了。” 白旃檀说:“没事的,他两个关系好,皇帝不会杀他的头。”待殿中人都散去了,她把小粮牵出去,两人抓了御案上的果蔬享用,好比无人之时神仙从神座上跳下来收用香火。 殿门外,皇帝在群臣拥簇下,风轻云淡地抬头看空中的虹光。另一边,燕修拉着吉占,手劲不自觉地使狠了:“吉大人,上阶双星,当真没有异象吗。” 吉占仿佛知道别人不爱看自己的异瞳,虽然受痛,还是略低着头,恭顺道:“没有。只是上阶之中,下星的光比以往更强盛。” 燕修心头一震,声音急迫低哑:“那方才为何不报!” 吉占伸手做翻书状,淡笑:“《观象玩占》上未载此象。” 燕修无语了。他放开他,就要往父亲身边去,两个怪象迭加,焉知又是什么大灾之兆。他方要开口,殿门又吱呀开了。 天母妖后怪女人白氏蒙着面款款走出。 全场安静。她缓步来至皇帝身边,温柔道:“陛下莫急(皇帝:我没急啊)。此象旃檀能破。”说罢,她伸出一只手,十指旋绕作收伏状。 在众人惊疑的目光中,那弯刀般的白虹竟真的忽然消散不见。 白旃檀:“献丑,献丑。”说罢非常谦虚地回去继续吃瓜果了。只留下皇帝皇子和众爱卿互瞪,也不知道应该先说什么好。 只有燕修下意识地骂了一句:“爹的……” 皇帝总在无关紧要的地方耳力最好:“嗯?” 燕修悚然一惊,磕巴了半刻,挺直身子说:“臣是说爹,爹的命好,娘娘贤而有德,能为君解忧,实属良配,实属良配。” 皇帝把他拉过来拍拍,欣慰道:“好朴实的话语,说到爹心坎里了,好大儿啊。” 大皇子正忍受着亲爹无谓而又热情的夸奖,白旃檀已经又坐下和小粮自在说话。小粮惊奇道:“师傅,你怎么做到的!” 白旃檀啃一口瓜:“相信科学。那个是日晕,存在时间不会持久,所以我等了会儿才出去的。” 小粮:“……那如果,万一迟迟不散呢。” 白旃檀:“那我就说自己功力不到位,不好意思各位,打扰了,无能的我这就离开。人谁还没有失手的时候啊。小粮,学到了吗?” 小粮茫然点点头。晓得了,人在世,脸皮厚,方能骗术高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