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无声

    韩雪哲已经将近五个月没有碰任何乐器了。

    在向日葵花海里，他在懵懂的幻梦里弹吉他，但彼时的他并非以真实的自己面对世界。

    音符、乐谱、吉他、耳麦、聚光灯、镜头，这些曾经构成几乎全部的他的东西，他本以为直到死都无法摆脱。

    这家录音棚租金价格远高于海市平均水平，同样的，里面的设施设备和保密程度完全对得起这个价格，不少明星艺人在情况特殊时都会来这里一解燃眉之急。

    老板认出顾客是他也没有什么反应，只是大致说了一些注意事项，韩雪哲能听懂一半的内容，司机在旁充当翻译。

    “租多久？”

    “…一个月，暂时。”

    老板顿了顿，从抽屉里取出一个硬质封皮的笔记本，摊在韩雪哲面前:“我女儿很喜欢你，给她签个名吧，我给你打七折。”

    韩雪哲不便在此刻暴露行踪，正打算拒绝，老板又补充“放心，等你复出的时候我再给她，她在一中读高中，祝她学业顺利。”

    是主人提到过的她的母校呢。

    韩雪哲生涩的用国语开口:“…请，注意，保密协议。”

    得到老板的承诺和签署协议后，韩雪哲签了自己的名字。用h国语写着“祝一帆风顺，前程似锦。”

    老板给他开了vip通道，录音棚里的乐器也一应俱全。

    当韩雪哲的手再次抚上吉他弦，他生出一种恍若隔世之感。

    手指如此滞涩僵硬。

    韩雪哲活动手指，打算先简单弹一首练习曲复健。

    弹了一半，他的手控制不住的发抖，韩雪哲面色平静，心中默念乐谱，静静等待这颤抖过去。

    不知道主人的高中是什么样子呢。

    韩雪哲在当偶像的同时，并没有放弃学业，而是走特长生的路读完了大学——虽然在学校的时间少的可怜。

    他人生其他部分太过浓墨重彩，显得他的学校生活如此轻描淡写，韩雪哲甚至不记得任何一张同学的脸。

    事实上，他回望过去的一切，都是模糊的，他也不愿意让它们清晰，那只会让他赴死，而绝不会让他变得鲜活。

    右手手指的颤抖难以停止，韩雪哲便放下吉他，坐在钢琴前。

    只用左手，至少可以弹奏钢琴入门曲。

    ……

    “您真是辛苦，我帮您提些东西吧。”

    季林若抱着一摞文件准备下班，在电梯间里碰到了自己刚刚升职的下属。

    最近，这位新上任的部门小经理总是明里暗里向她示好。

    很好笑不是吗？

    女性一旦身居高位，便容易被恶意揣测和高层存在不正当关系。

    可季林若步入职场这么多年，遇见的凡事总希望用关系走捷径的绝大多数是男性。

    社会大环境如此，季林若没有改变的能力，她只能做到自己更加偏袒实业者。

    坦白的说，这位小经理在基本盘素质太差的环境里的确算是个帅哥。

    可是天天面对韩雪哲那张脸，面前的人实在显得不够看了。

    季林若手上的东西的确有些多，因为助理去做其他事了，她把厚厚的文件袋往前伸了伸，旁边的人立刻有眼色的接过。

    “你们也辛苦了”季林若说“一起走吧，帮我放到车里就好。”

    小经理眼睛亮了亮，客套的说了些恭维的话，季林若没多回复，等到电梯停到负一，季林若和小经理走入停车场，季林若余光看到小经理的手抓紧了文件夹的边角，深吸一口气，便知道他要说什么了。

    果不其然，他开口:“一直以来，您高效率处理事物的能力、待人温和的作风都让我十分敬佩，只要是您带领的项目，我们做事都没有后顾之忧，我…”

    “我十分仰慕您。”

    小经理还想再说什么，季林若已经开口:“谢谢你对我个人能力的肯定。”

    她好像没有听到他的后半句话，只是突兀的问“你和C组的李经理关系如何？”

    小经理没有反应过来：“呃，她是一个能力很强的同事…”

    “她很不容易呢，一个人来到海市打拼，在并入我们部门前，还应酬到胃出血…所以后来，我跟她说，让她这样透支身体的工作，是我们的失责，如果盛兴偌大一个企业，却让基层员工动不动消耗身体到住院，那它也离倒闭不远了。”

    小经理有些疑惑，连忙应她:“是，是的，您和公司一直很体贴员工的身体…”

    “可是她这样努力，我却从来没有听到过她的名字——直到她成为我的下属后，我才发现有这样一位十佳员工，一直在如此辛苦的做事情。”

    季林若笑了笑，黑眸沉静:“真是很不容易的一个人，对吧？我发现这样的人却从来没有领过什么类似十佳员工的奖金，所以上一个月提名了她。”

    “不过我记得小刘你被评为十佳优秀员工很多次，很值得肯定呢，你年龄不大，资历也没有她久，看来她也需要向你学习。”

    季林若接过冷汗涔涔的小经理手上的文件放到车上。

    “就送到这里吧，谢谢你帮我拿东西。”

    这段插曲没有给季林若带来任何多余的涟漪。

    萧祉想买下三个月后一档选秀综艺的独播权，季林若个人觉得太过冒险，开车时颇有些心不在焉。

    一直到吃饭，都还在想这件事。

    “主人，是今天的菜不合您胃口吗？”

    “没有，很好吃…”说着，季林若抬头，一张瓷器一样精致的脸映入视线。

    美丽的东西真的让人心情愉快。

    季林若感叹。

    饭后，季林若靠在沙发上接电话，韩雪哲坐在离她稍远的位置，手中捧着国语小说，虽然看得出尽力在认真阅读，可是还是抑制不住自己频频看她的动作。

    就算他拿书页挡住脸，季林若也发现了。

    休息时间的工作电话实在让人烦躁，季林若向韩雪哲招了招手，在韩雪哲受宠若惊的挪过来后，抚摸他柔软的发顶和光滑细腻的脸蛋。

    韩雪哲比季林若高将15cm，因此季林若的动作有些不顺手，韩雪哲立刻抓来坐垫，坐在季林若身下的地毯上。

    季林若便一边撸猫，一边打电话。

    “…好，那就这样，你也早点休息。”

    挂断电话，季林若低头看向自己抚摸的猫儿——韩雪哲也正抬起头仰视她。

    即便是这个堪称死亡的角度，他完美的五官和桃花眼依旧好看的不可思议。

    季林若想，真糟糕啊。

    家里有一只如此漂亮的贤惠猫咪，她几乎已经习惯了。

    如果一个月的约定最终失败，她不如去包养一位美女吧？男的太脏了。

    “小雪，这几天你都很努力呢，很辛苦吧？乖孩子。”

    她的手指摩挲韩雪哲眼睑，他羽扇般的长睫在她手下轻颤，她的指腹被撩得有些痒。

    “我还会更努力、更努力的向您证明，我会好起来，变得有用，只要您还需要我。”

    韩雪哲这样说。

    季林若顿了顿。

    “你会不会给自己压力太大了？”她说“我没有要求你现在就好起来，那不是天方夜谭吗？在现在，你不需要努力学习、不需要努力捡起曾经的业务能力，你只需要努力活下去。”

    “而活下去，并不需要有用。只是需要你对这个世界对一些喜欢和爱。我知道这对你来说几乎是最困难的事，可是如果完全不爱这个世界，对这个世界的一切和全部都感到恶心，你又该如何活下去呢？你现在努力的一切，如果是为了变得有用，那你真的会很辛苦，这种辛苦可能会让你更加厌世。”

    “不要太勉强自己，小雪”季林若说“我希望你开心一点，快乐一点，去寻找真正能让你快乐、让你喜欢的东西，而不是过度的撑死人的疼痛。我不认为你真的喜欢疼痛，只是因为施与方是我，才在那时而感到快乐，可是你自己自残的时候，会真的因此而快乐吗？还是只是以此寻找你还在这个世界活着的真实感？”

    “我希望你可以认真想一想这个问题，我不需要你立刻回答。”

    韩雪哲的表情像是纯白的纸上染了一点点血色，好在季林若的表情仍然那样平静温和，甚至比几天前还要温柔，让他不至于过分不安。

    他想要回答主人——用正常人的思考方式做出正常的回答，可是他还是那样混乱，明明他做到如今的程度已经竭尽全力——

    “小雪。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你已经很努力了，我知道。”季林若将他从地毯上拉起，张开双臂“靠近我吧，想要一个拥抱吗？”

    身体比大脑更快做出决定，几乎是下一个瞬间，韩雪哲就很轻又很重的投入她的怀抱。

    世界上再没有比这里更让他安心和幸福的归所，可是在这美梦般的温柔、温度、柔软、香气里，他却不可控的身体微微颤抖。

    他已经足够不堪入目，他无论如何都不想再在她面前表现如此狼狈脆弱的模样。

    为什么还在颤抖？为什么大脑无法支配身体，为什么偏偏是在主人面前…为什么…

    “没关系的，小雪。没必要紧张，没关系的，我没有生气，我在夸奖你啊。”季林若一只手揽着他的后脑勺，一只手挽着他的后背，她的下巴搭在韩雪哲的肩膀上，轻声耳语“没关系的，不用急着思考，也不用急着停止颤抖，放松就好。”

    好温柔，月光也不会这样温柔。

    韩雪哲几乎想要哭泣，可是幸福的时候，明明应该微笑才对。

    可是就算嘴角僵硬翘起，眼眶还是莫名其妙的湿润，生理性盐水在眼眶里越积越多，韩雪哲不敢眨眼，害怕会滴到主人身上。

    季林若说“没事的，想哭就哭吧。”

    不应该哭，不应该在主人拥抱的时候哭，不应该在主人面前哭，明明他一个人做所有事都从未哭过…

    “对不起，主人…弄脏了您的衣服…”韩雪哲发哑地说着，却又无论如何都无法离开这个怀抱。

    感觉到肩膀的湿润，季林若一边说着“没关系的”，一边拿起抽出纸巾擦拭他的泪水。

    韩雪哲无声的哭泣，所有的歇斯底里都随着眼泪留下了，因此甚至表现的没有那么痛不欲生。

    他的长睫像是点水蜻蜓的触角，桃花眼盛满了清晨的露珠，眼角绯红，像是盛放的花朵一样脆弱却糜丽动人。

    他这样痛苦，我却还有心情欣赏他的美丽。

    季林若心中叹息。

    不应该这样的。

    “可以多哭一会喔，有的时候哭泣会让人好受好多，我也常在朋友怀里大哭呢。”

    她轻拍他轻颤的背脊，柔声细语:

    “答应我，去找一些喜欢的事情做，好吗？小雪。不要强迫自己努力，不要强迫自己表现的完美。无论如何，你都是我的猫，我宠爱的猫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