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虚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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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昭阳殿。 御医叮嘱饮食清淡,又逢皇太子薨逝,举国同哀,晚膳菜肴简素不少,只有鲜菜豆腐与清蒸慢炖的鸡rou鱼rou,煞费苦心凑了十八道。大抵膳房师傅也看出绿白二色单调,掩耳盗铃般换了粉彩葫芦的碗碟,越发显得菜色惨淡。 南婉青扫一眼便没了胃口,宇文序硬拽人坐下,亲身布菜,哄着劝着喂了半碗饭。眼看那人又送来一夹清蒸鲈鱼,南婉青拿筷子一叉丢回宇文序碗中,冷脸道:“饱了。” 虽说国丧辍朝七日,依宇文序勤勉的性子也该在宣室殿呕心沥血,或是驾临东宫照看凶礼,而今竟闲得一早一晚赶来昭阳殿点卯。午后太医署已将医方送至,郁娘张罗起了药炉,南婉青正斟酌如何神不知鬼不觉躲开苦水,想着想着等来一句“陛下驾到”。 宇文序知晓已是极为勉强,便将鱼脯rou吃了,说道:“午间的汤看你吃着好,若喜欢,命膳房多制些汤品的单子。” “谢陛下。”不咸不淡的恭敬,南婉青端了茗茶漱净口齿,明摆着不高兴。宇文序本想引她说话,南婉青一个谢恩了结话头,不愿与他多言的意思。他不惯哄女子欢心,搜肠刮肚方捯饬出一句闲话,长年累月积着满腹心事,只默然用膳。 郁娘领两个小丫头进来,福身道:“参见陛下,参见娘娘。” 二人各捧着小案行礼,手脚稳当,木案瓷碗纹丝未动。南婉青拧紧了眉头,单是看着汤药缕缕飘散的白气便欲作呕,问道:“怎生是两碗?” 郁娘道:“回娘娘,这黄釉碗是陛下的酸枣汤,这青花碗是娘娘的甘草桂心汤。”[1] 宇文序?酸枣汤? 南婉青转眼看向身侧埋头用饭的人:“这汤药……” “御医嘱咐清心颐养,也开了汤药方子。”宇文序道。 他竟也传召太医把脉看诊。 南婉青顿觉棘手,宇文序此番的架势必是铁了心在她身上讨个孩儿,等闲不可糊弄了事,须得细致筹谋才好断了他的念想。 南婉青道:“我撑着了,过会儿再送来罢。”皇后丧子,宇文序身为人夫人父,今夜总该相伴劝慰,以开解发妻悲怀。只消他一走,这碗汤药倒去哪儿,无外乎动动手指头的事。 宇文序用罢晚膳,也端起漱口的茶水:“下去罢,过会儿一并送来。” 南婉青不由心头一紧,又听宇文序道:“有一册《商君书》新校本,遍寻寝宫不见,想是放在你这儿。” 只是寻物罢了…… 南婉青略微安心:“约莫收东阁楼上了,沉璧去翻一翻。” 宇文序道:“不必,我自去即可。” 南婉青愈是笃定他得了所寻之物便会离去,颔首答允。 东阁二层为昭阳殿书房,年前宇文序才命换了南面的琉璃窗,风光洞达,太液池日景夜色侍奉读书,如坐山间林泉,四季怡人。南婉青与众侍女移去偏殿消闲,时值国丧京师素服,禁宴乐嫁娶,原定三日后的天子寿宴,宇文序一笔搁置,南婉青也不敢在他眼皮子底下摸牌打马,便支着话本子候在进出关口,送走这尊真佛,再开一场打够十二圈的叶子戏。[2] “故太子不日大殓,娘娘抄些经文送去东宫,忧君所忧,陛下看了也欢喜。”郁娘捧来两卷《地藏经》。[3] 南婉青瞟也不瞟:“着几个小宫女抄就是了。” “娘娘……”郁娘又欲张口劝言。 “慢着,”南婉青忽而记起什么来,招招手示意郁娘近前,一把抓起上卷《地藏经》,话本子略小于经卷,夹去书页之内天衣无缝,南婉青前后瞧了瞧,颇为合意,“好了,你下去罢。” 郁娘知道劝不动,心内叹一口气,搜罗殿内识字的小丫头抄书去了。 南婉青枯坐至戌时将尽,圣驾仍未有动静。御医嘱咐饮食清淡,郁娘便禁了干果炒货与辛辣吃食,渔歌御前对答惊魂未定,遑论再碰冰碗,南婉青就着一壶清茶看话本,索然无味。宇文序死赖在上头,瞎眼断手一般久寻不获,她恨不能跑去翻出书往他手里一砸,赶紧把人送走。 “参见陛下。”门前小宫女规矩见礼,童声稚嫩拘谨,南婉青如闻仙乐。 “可找着……”南婉青速速合了夹本书册,眉弯才堆起笑意,一抬眼,宇文序两手空空。 宇文序道:“找着了,重读第一卷,《更法》一篇确不似出于卫鞅之手。” 他磨蹭这许久竟是悠哉读书。 南婉青皮笑rou不笑,只恍然大悟似的点了点头,问道:“陛下何不取回去,平日看着方便。” 宇文序行来竹榻坐下,携了一只玉手,拢入掌心:“我时常来,自然也方便。”又道:“时辰不早了,传药来罢。” 渔歌福身应了差事。 时辰不早了…… 时辰不早了岂非该走了?南婉青眼睛一亮,顿时来了精神。 凉榻铺满白净的雪貂皮子,油光温软,小半《地藏经》陷入长绒,鸦色书封尤为显目。书名文字上下颠倒,难以识断,宇文序问道:“在看何书?” 南婉青此刻有了作戏的心思,顺着宇文序目光瞧了一眼,悄声道:“《地藏经》,我想着念经积福,也好助他往生净土,早登极乐,免得他父亲太过伤心……” “青青——”宇文序拥人入怀,薄唇轻吻发顶,话音疲倦而低回。千言万语不必言明她俱可体会,琴瑟和鸣不外如是。 玉臂揽上男人脖颈,南婉青依偎宇文序心口,更贴近一分,端的是情意绵绵,如胶似漆,心里只盘算着如何躲过那碗苦汁子。 黄釉小碗与青花小碗同是一色的灰褐草药水,浸泡热水以防冷却,渔歌呈来温热恰好。南婉青木案多了小碟蜜饯果子,郁娘虽管禁零嘴,却也晓得她的性子必不肯乖乖喝药,退而求其次也就罢了。 宇文序一口饮尽,面色不改,如同白水清茶,滚下喉咙便落了肚。 南婉青两手捧着碗底,游移不定。失手摔了再熬一瓮就是,终究治标不治本,到底思索个一劳永逸的法子才好。瓷碗圈足轻叩小案,宇文序单手放回,未言起驾离宫,垂眸看来,想是不喝尽不动身的意思。 三十六计第十八计,擒贼先擒王。 丹唇触及青花薄胎碗沿,南婉青小小抿一口,玉面苦皱,倏地下定决心般学着宇文序的样子仰头灌尽,不过三两口“哇”地一下呕出来,霎时鼻涕眼泪混着汤药,咳得满脸通红,小碗骨碌碌滚落厚毛地衣,泼了宇文序素服一身褐色水渍。 众人皆唬了一大跳,宇文序手忙脚乱揉着后背顺气,渔歌不及掏出绣帕,一手轻拍胸口,一手扯着衣袖擦拭面容。南婉青又哭又咳,好不可怜。 “咳咳我……不咳——不咳咳咳不喝药了……”南婉青伏去宇文序怀中,弱不禁风,哭得肝肠寸断,“我咳咳——我不喝咳咳、不喝咳咳咳——” “好好好,不喝了不喝了。”宇文序岂有不答应的,当即下了口谕,“着太医署预备丸药来,不许用汤剂、散剂。” 渔歌答了“遵旨”,仔细拭去南婉青面容涕泪。 南婉青一举功成更欲一箭双雕,趁势提醒宇文序摆驾清宁宫,扯着嗓子道:“咳咳拿、拿衣裳,陛下咳咳咳出去,不可咳咳……失了颜面咳咳——” 她这般境地尚且记挂他,本是生怕他离去的人,如今更怕他丧祭衣裳失礼于外。宇文序爱怜不已,宽慰道:“不忙,沐浴梳洗再换,今夜我只在昭阳殿。” 南婉青岔了气咳得愈发厉害。 亥时二刻,六宫人定,永巷敲过两声长梆子,下弦弯月未出,银星万点。鸳鸯熏炉新添细香灰与烧透的炭墼,宫娥架起隔火云母片,又放了几枚香丸,热气烘烔,沉水烟馥郁袅袅。 南婉青仰倒床榻,打不成十二圈叶子戏,反倒受人盯着早早沐浴歇息,止了呛药的咳喘便一脸哭丧。宇文序当她心有余悸,哄道:“我已下令禁送汤药,今日之险不再有了。”南婉青恹恹应了声“谢陛下”,哀怨之色略无缓解。 宇文序又猜是近日太子之丧,他为此悲怆劳神,她将心比心惦念着,因而闷闷不乐:“你的情意我明白,恭儿在天有灵亦可感知,切莫太忧心了。” 南婉青无言以对。 “忧君所忧,乃妾身分内之事。” 几乎是咬牙切齿,唇弯浅浅,笑意不达眼底,明眼人皆可看出强颜欢笑。 “你我情意,岂是君臣之分。”宇文序执手吻上纤长玉指,切肤之痛她感同身受,此等情深义重,又是心软又是心疼。 “参见陛下,参见娘娘。”渔歌双手持案,敛眉拜见,“回陛下、娘娘,太医署呈送的第二张方子,名坐导药,以皂荚炙、苦瓠、当归、细辛、五味子、干姜、大黄研磨细粉,盛入绢袋,再放入……”[4] “再放入女子身下。” 南婉青腾地坐起身来,渔歌跪于榻前,小案齐眉,只摆了一只巴掌大的白瓷小碟。碟中素色绢袋如人指头粗细,微有泛黄,乃是未经印染的蚕丝本色,隐隐可见内里深褐药粉。南婉青将那庸医的祖宗十八代痛骂了十八遍,转头勾着宇文序撒娇,楚楚可怜:“不要这劳什子,只许向之进来,向之……”